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上午九點十分,李春秋坐在辦公室里,抬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鐘,隨後他起身繞過辦公桌,走向衣帽架。

“又去火車站哪?”正在看報紙的小李,抬頭看他。

“沒辦法,越到年根兒越不好買票。”李春秋摘下衣帽架上的大衣,一邊穿一邊道,“今年算是買個教訓,來年趕個大早吧。”

出了辦公室,他的腳步立馬快了起來。他並不是要去買火車票,而是和陳立業約好了這個時間相見。正當他目不斜視地匆匆而行時,卻在走廊拐彎處險些撞上一個人。

他下意識地往後急退了兩步,定睛一看,竟是丁戰國。

“這麼急,去哪兒啊?”丁戰國看着他,問。

“你呢?”李春秋也看向他。

“找你。”

李春秋愣了一下:“有事?”

“有事。”丁戰國深深地望着他,眼神有些意味深長。

李春秋見他這副神色,疑惑地問:“什麼事?”

“跟我走,帶你看個東西。”

李春秋頓了頓,說:“面對面都不能說,什麼東西這麼神秘?”

“一定是你感興趣的東西,走吧。”丁戰國側過身子,讓出了一個空位,往前走去。

李春秋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上了他的腳步。

他們在走廊里並肩走着,表情卻各有不同,兩人誰也沒說話,氣氛有些詭異的沉悶。

走了幾步后,丁戰國突然站住了。他感到有哪裏不太對勁兒,回頭一看,果然,李春秋不知何時又站在原地不動了。

“怎麼了?”

“你帶我去看的東西,大概要多長時間?”李春秋看着他,神色平靜地問。

丁戰國看着他,表情微微一沉,並沒有立即回答。

“要是一下回不來,我去跟小李打個招呼。大家都在加班,別讓人以為我偷溜出去開小差。”李春秋解釋道。

丁戰國點了點頭。

向小李說了下去向,李春秋隨着丁戰國走出辦公大樓,一前一後鑽進了停在門口的吉普車裏。

吉普車很快就打着了火,開出了公安局大院。

丁戰國將車開得很快,坐在副駕駛位的李春秋百無聊賴地看着車窗外,卻只能看見倏忽而過的風景殘像。

看着窗外一閃而過的街景,他一臉平靜地問:“開這麼快,這是怕什麼人要跑了嗎?”

丁戰國凝神注視着前方,說:“還有一天就過年了,再不抓緊,怕是都要坐火車回老家了。”

“咱們這是去哪兒啊?”李春秋將臉轉過來,看了看丁戰國。

“到了你就知道了。”丁戰國的表情顯得有些鄭重,他撂下這麼一句話,就再沒說什麼了。

李春秋見狀便也不再追問,他重新無聊地看向窗外,只見一輛他熟悉的牌照為H3859的黑色轎車正停靠在路邊。丁戰國的餘光也瞥到了這輛車,他飛快地瞟了一眼李春秋,李春秋則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吉普車從黑色轎車旁飛快駛過,坐在轎車內的陳立業渾然不覺,他對李春秋遭遇的變故一無所知,仍然在靜靜地等待着。

不知開了多久,吉普車終於在一個修車廠的院子裏停了下來。

廠里的修理車庫都已經上了鎖,沒有一間開門。除了些不怕丟的汽車零件隨意擺放在外,整個修車廠內空無一人。北風吹過,遮蓋煤堆的破氈布呼啦作響。

丁戰國縮着脖子走了一圈,有些氣急敗壞地說:“怎麼二十九就沒人了?這會兒要是真有車壞了,誰管?”

李春秋一直看着他走來走去,片刻后,終於開口:“老丁。”

丁戰國沒有管他,仍在自顧自地說著:“沒關係,今天關了門遲早也得開,初六不行就初八,到時候咱再來。伊萬諾夫私立醫院出事那天,我就是在這家店裏修的車。耽誤了多少工夫,耗了多少時間,讓他們告訴你。”

李春秋嘆了口氣:“老丁,這件事不都已經過去了嗎?”

“沒過去。”丁戰國看着他,“我了解你,這件事在你心裏,沒有過去。”

李春秋沒有說話。

見他不說話,丁戰國吸了下鼻子,接着道:“我和你一樣,不弄個明白,自己這道坎兒也過不去。我知道你在查我,也知道你在懷疑我。你不用再費這個力氣了,你覺得不對勁兒的那些地方、疑點,我都當著你的面一一細數,告訴你都是怎麼回事。”

頓了一下,丁戰國擺擺頭,道:“走吧。”

社會部的大樓內,馮部長與林翠正並肩而行,走向大會議室。

“部長,人都到齊了。”林翠一邊走,一邊低聲彙報,“參加這次行動的每個人,我們都已經摸過底,黨齡往前數都在六年以上,可以確保每一個人的忠誠性和保密性。我們現在能抽調出來的人手,全在這兒了。”話音未落,兩人已經走到了大會議室門口。

馮部長推開門,裏面的人一見他進來,立即“唰”的一聲全部起立。他粗略地掃了一眼,大會議室里約莫有三四十人,男女老少、工農學商,各個年齡、各種職業都有,都是精幹的便衣偵查員。

他點點頭,示意大家全都坐下。

整個會議室里一片肅靜。

離開修車廠后,丁戰國又帶着李春秋去了育嬰堂。

此刻,他們已經從育嬰堂里出來了。丁戰國緊握方向盤悶着頭開車,李春秋坐在副駕駛座上,從後視鏡里看着漸漸遠去的育嬰堂。

兩人都是一言不發,車內氣氛異常沉悶。

“我跟蹤過你。”過了一陣,丁戰國先開口了,頓了一下,繼續道,“如果是我在調查你,你也會這麼做,不是嗎?”

李春秋目視前方,沒有說話。

見李春秋沒有回應,丁戰國自顧自地往下說:“昨天晚上你離開后,我就進了育嬰堂。那時我才知道,你已經對我懷疑到了這種程度。我要是再不解釋,不帶你走這一趟,沒準兒現在你已經找把槍對準我了。”

李春秋依然沉默着。

“三個星期以前,我和你從呼蘭回哈爾濱的路上,你問我美兮媽媽的事情,咱倆說過的話,和你在育嬰堂里聽到的對不上號。換了我,我也一樣懷疑。”丁戰國從後視鏡里看着李春秋,“七年了。七年有多長?別說那個連路都快記不住的老嬤嬤了,就算是我,也不見得能想起七年前的事情。那個時候我去接美兮時說過的話,她要是還能記得住,也不會這麼久都只是個嬤嬤了。”

“是啊,都那麼久了。”李春秋淡淡地說了一句。

“她說她還記得美兮媽媽長什麼樣,皮膚白不白都知道。可你知不知道,她送美兮去育嬰堂時也是個這麼冷的冬天,她戴着圍巾和帽子,除了眼睛你什麼都不可能看見。”他一語雙關地說,“要麼是那個嬤嬤已經老糊塗了,要麼就是她故意針對我才說了這些話。”

李春秋剛要開口,丁戰國笑着又說了一句:“開玩笑的,一個孤兒院的老嬤嬤針對我幹什麼。”

說完,他忽然反客為主地大笑起來,彷彿他才是自信的審查者,坐在旁邊的李春秋才是被懷疑者一樣。

李春秋頓了一下,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也跟着淡淡地笑了起來。

吉普車依然在路上行駛。此時,車內的氛圍已經沒有之前那麼壓抑沉重,連帶車速也明顯放慢下來。

“公安局上上下下那麼多人,說實話能進我眼裏的沒多少,你算一個。”丁戰國突然道。

“因為我查你?”李春秋看了他一眼。

“一般人就算想查,也查不到這份兒上。”丁戰國笑笑,“我喜歡聰明人。和聰明人打交道,有時候只需要一個眼神就夠了。如果你要和一個笨蛋解釋一件事,就算是說到過了年的現在,他還是不明白。”

“要是知道秘密調查一個人還能收到這麼多吹捧的話,我早該去你家門口蹲着了。”

“和聰明人不說笨話,以後咱們誰也別藏着掖着,有話當面說。”丁戰國瞥了他一眼,“那些埋在心裏的東西,遲早會變成死疙瘩。”

“那現在就是兩個疙瘩,”李春秋嘴角微挑,“我查過你,你也查過我。”

“兩清,這就算扯平了啊。”丁戰國笑了。

李春秋也笑了起來。

儘管兩人都在笑,但二人都明白,他們之間的相互信任已蕩然無存。他們之間的戰爭,徹底升級。

讓李春秋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丁戰國會突然擺出如此誠懇的態度,主動捅破窗戶紙?明明距離“黑虎計劃”僅剩一天時間了,他這麼費心勞力地大張旗鼓,難道僅僅是為了暫時麻痹自己?難道他就這麼自信,覺得自己一定會相信他這些拙劣的謊言?

正在這時,吉普車開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丁戰國在這個十字路口處將方向盤打向了左邊。

李春秋見丁戰國朝着反方向拐了個彎,有些一愣,他扭過頭看向丁戰國,狐疑地問:“咱們不回局裏?”

“這件事還沒完,先不回去。”

“不是都兩清了嗎,還沒完?”李春秋不免訝異,“這是要去哪兒?”

丁戰國看他一眼:“還記得那個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嗎?”

李春秋頓了一下:“你們審訊陳彬的地方?”

“也是你發現門房之死的地方。”丁戰國補充道。

聽他這麼說,李春秋有些意外:“去那裏幹什麼?”

“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說話間,丁戰國突然轉頭看了他一眼,“知道嗎,我找到那個門房的屍體了。”

李春秋的表情瞬間沉了下來。

此時,停在市公安局附近路邊的一輛黑色轎車裏,陳立業坐在後車座上,看了看手錶,他等得有些不安起來,想了想,下車走到公用電話亭里,給李春秋辦公室打了個電話。

見電話接通,陳立業立即道:“你好,我找李大夫。對,找他有點兒事——哦,我是李唐的班主任,請問他在嗎?”

話筒里傳來了小李的聲音:“他出去了,要不等他回來,我讓他給您回個電話?”

陳立業愣了一下,接著說:“也好,他去哪兒了?”

“本來是說去火車站,後來就跟丁科長一塊兒出去了。聽他的意思,可能一上午都不會回來了。”

聞言,陳立業的神色立時凝重起來。

魏一平的公寓裏,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魏一平走過去接起電話。與他一牆之隔的隔壁房間裏,正戴着耳機的男監聽員立刻對自己的女同伴做了個手勢,對方馬上摁下了錄音機的錄音鍵。

電話接通,魏一平等電話里“喂”了一聲后,才道:“騰先生?”

隔壁,錄音機的磁帶緩緩地轉着,監聽員屏氣凝神地聽着。

電話里說了什麼,讓魏一平的語氣有些平淡,他的語調里透着一絲對之前被隔離出局的不滿:“您太客氣了,解釋談不上,皆是為了老闆,我都能理解。都在生意場上,咱們還是談生意吧。今天來電話,是缺人,還是缺錢了?”

電話里又說了幾句什麼,魏一平頓了頓,接着道:“好啊,明天上了集市,賣什麼、怎麼賣,我是得了解了解。要不然,萬一你要優惠處理,我這邊還拉着高價,那就尷尬了。”

監聽員將聲音調大了一些,耳機里繼續傳來魏一平的聲音:“愛勒密斯西餐廳?好,我最喜歡那裏的奶汁肉絲了,我這就出門。”

緊接着就是“咔嗒”一聲,魏一平掛了電話的聲音。

男監聽員立刻摘下耳機走到一邊拿起電話,迅速撥號:“緊急情況,再說一遍,緊急情況——”

很快,魏一平隔壁的房門無聲地打開。女偵查員快步走了出來,她匆匆穿過走廊,走下樓梯。她衝出公寓樓大門想要穿過馬路,卻幾次都被川流不息的車輛逼迴路邊。

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身後的公寓樓大門,咬了咬牙,硬着頭皮沖向了馬路對面。

魏一平穿戴整齊後走出了公寓樓,到大門口時,他不經意地向街對面望了一眼,正好看見一個女子閃身進了餛飩篷子。

他認出那個女子正是自己隔壁的女鄰居,他正琢磨着,一輛出租車已經駛過來,停在他的面前。

魏一平想了想,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餛飩篷子裏,老闆娘正守在門口,認真注視着門外的情況。

老闆表情驚愕地看向剛剛進來的女偵查員,再次確認:“他已經走了?”

“對,已經走了。”她肯定地點點頭,表情凝重,“和他接頭的那個人,級別不會比他低,我們都沒想到他們會立刻見面。”

“可我的人都已經撤走了,現在怎麼辦?”老闆皺起眉頭。

“我們先和大樓聯繫,你先跟過去,不能把他弄丟了。”女偵查員語速極快,“他們會在愛勒密斯西餐廳見面。你要在他前面趕到,盯死那個和他接頭的人,那肯定是條大魚!”

說罷,她將一把車鑰匙遞給他:“備用車就在樓後面,要快!”

接過鑰匙,餛飩攤兒老闆一改往日的木訥和呆板,迅速衝出篷子、閃躲過來往不息的車輛穿過馬路,奔向公寓樓後面停着的轎車。他坐上車,一面發動車子,一面拽掉頭上的棉帽扔向後座,並將後座放着的包裹一把抓過來。

不多時,一輛轎車便飛快地從公寓樓后竄出,匯入車流。

而開着這輛車的餛飩攤兒老闆已經換上了一件呢子大衣,原本那件油亮的棉襖被他扔在了轎車後座。

他騰出一隻手攏了攏亂蓬蓬的頭髮,從已經解開的放在副駕駛座上的包裹里抓過一頂鴨舌帽戴上,而後抽空將後視鏡對準自己的臉,在等待紅燈的間隙,對着鏡子將自己的鬍鬚颳得乾乾淨淨。

這個偵查員忙而不亂、有條不紊地改變着自己的形象。

最終,他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順手又戴上了一副墨鏡。這樣一打扮,從外表看來,誰都無法再將他和那個餛飩攤兒老闆聯繫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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