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陰陽師(2)
他之所以毅然離開草原,南下尋找操船技術,正是因為心中要成為水師提督的執念,勝過了對家鄉的眷戀。這個草原蠻子一路沿海找過來,卻屢屢碰壁,直到見到建文,才重新看到一絲希望。現在連建文都吼出來說不教他操船,騰格斯登時覺得天崩地裂,連家鄉美景的幻境都無從桎梏了。
陰陽師身子一顫,嘴角沁出一點血跡,這是催眠失敗對施術者本身的反噬。他沒想到,這個奇葩居然會看重如此可笑的事。他深感侮辱,大嘴一呲,讓舌尖再度放出光芒,試圖再次催眠。
不料一枚苦無破空而來,“鐺”的一聲,正敲在絳紫色的舌尖上之上。陰陽師趕緊閉上嘴,催眠施術被迫中斷。圍攻的武士們同時一愣,攻勢減緩。
那是七裏手裏最後一枚苦無。她扔出去以後,迅速脫離戰圈,衝到建文身旁。建文以為她要奪走海沉木,下意識地要避開。不料她一把拽住建文的手:
“跟我走。”
“去哪?”
“懸崖下面,這是唯一的路。”七里說。如此緊迫的關頭,她還是那一副淡然表情,彷彿天生就沒有情緒似的。
建文大驚,那豈不是等於跳崖自殺。七里凝視着他:“沒時間了,你得相信我。”
“現在這個局面,還不是拜你所賜!”
七里淡淡道:“跟着我,九死一生。留下來,十死無生。”
建文看着再度逼近滿臉殺意的武士們,嘆了口氣,知道這事沒得選了。七里牽住他的手,正要往懸崖下跳,建文忽然又喊道:“等一下!我們不能把騰格斯扔下!”
他回過頭去,看到在不遠處,騰格斯仍舊抱着頭蹲在地上。遠處陰陽師的舌尖再度亮起,雙手比出奇妙的手勢,準備重新施展催眠術。
“你不是不認識他嗎?”
“他剛才幫我擋住了圍攻,為了我而受傷,豈能置之不理!”
七里冷冷道:“沒時間了,而且我也帶不了那麼多人。”
“可是如果陰陽師再度催眠他,他會變成最難對付的敵人。”建文終於想出了一個理由。
七里略作思忖,點點頭,算是被說服了。不過她又面無表情地補充了一句:“婦人之仁。”這個評價讓建文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七里再一次揮刀向前,擋住武士們。建文衝過去,把懵懵懂懂的騰格斯拽到懸崖邊上,抓住了他的長褲帶:“喂……我們準備好了,你真的有把握嗎?”
七里沒有回答,而是奮力一揮劍,把武士們逼退了幾步,然後身法迅捷地退到懸崖邊上。沒等建文問清楚答案,她已毫不猶豫地朝懸崖跳了下去。
她的手牽着建文,建文抓着騰格斯的褲帶,三個人就這樣一下子全都衝出懸崖,躍向半空,然後朝峭壁的底部跌去。
建文身子一懸空,就後悔了,不該聽這個女人的話。她又不是鳥,這種情況下怎麼可能生還?他閉上眼睛,悲傷地準備迎接最後也最痛苦的衝撞。
可是忽然間他身子一頓,似乎被什麼東西吊住了,隨即有節奏地彈跳起來。建文睜開眼睛一看,眼前的景象讓他終生難忘。
七里的身姿挺立,與垂直的峭壁恰好呈九十度角,她的雙足牢牢地扎在了石壁上,如同黃山的迎客松一般。只有那一頭烏黑的長發克服不了地心引力,向下方垂下。至於建文和騰格斯,他們以七里為掛鈎,手臂和腰帶為繩索,整個身子垂吊在了半空之中,搖搖晃晃。
建文還沒顧得上驚嘆她是怎麼做到的,七里的身形已經開始動了。
她邁開長腿,微屈身體,居然像在平地跑步一樣,一路朝着峭壁的底部疾沖而去。七里每跑一步,
較弱的身軀都要晃上一晃,因為她的身體上還掛着建文和騰格斯,尤其是後者的體重,那可是一個很大的負擔。
建文在半空晃晃悠悠,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這個女孩,難道是蜘蛛附體嗎?怎麼能在筆直的峭壁上做這種動作?他拚命抑制住恐懼,終於看清了其中端倪。
原來七里每次腳步落地,都會從峭壁上無端生出一叢靚麗的珊瑚,珊瑚叢不大,恰好能將她的腳面扣住。當七里抬起腳離開峭壁之時,珊瑚便會悄然破碎,化為粉末散至無形,但當她下一次腳步落在峭壁上時,又會有新的珊瑚在下方湧現。
她就這樣在峭壁上飛快地奔跑着,石壁上留下一連串斑斕美麗的珊瑚叢,稍現即逝。建文注意到,那珊瑚的樣式與顏色,與她頭頂的珊瑚飾物幾乎一樣。
“這是什麼妖術?”建文心裏驚嘆道。他從前聽過步步生蓮的故事,沒想到居然親眼得見一個人可以步步生珊瑚。七里顯然可以控制珊瑚的起落,把它當成階梯來使用。
好奇心短暫地壓住了恐懼。建文扭動脖頸,想仔細端詳一下七里的側臉。恰好有幾縷烏黑細長的頭髮劃過他的鼻前,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噴嚏。
因為這個突然的變故,七里的身子猛然往下一沉,差點失去平衡。建文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少女抿緊嘴唇,眉頭緊蹙,根本沒有餘暇去呵斥這個魯莽的傢伙。
現在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控制身體的平衡上。要知道,她不是自己在跑,而是帶着兩個男子在峭壁上奔跑,對她來說負擔非常大。就在這時,前方從峭壁表面湧出了一蓬大大的珊瑚,四面伸開如花卉初綻。
七里的雙足往上一踩,珊瑚的觸鬚自動抱緊,把她的腳面牢牢扣住。她這才勉強把身形給穩住了。建文注意到,當那一朵大珊瑚綻放時,七里的珊瑚頭飾,突然閃動着非比尋常的微芒,似乎裏面鑲嵌着什麼寶石似的。
那光彩的風格有點眼熟,建文想了一下,好像陰陽師每次施展催眠術時,嘴裏那枚門牙就會綻放出這樣的光芒。
對了,陰陽師呢?他們不知追來沒有?
建文連忙抬頭,看到陰陽師和那一群武士站在懸崖邊緣,探出頭去,離他們越來越遠。看來這些傢伙沒有類似的能力,沒辦法跳下懸崖來追。
建文的神情稍微放鬆了一點,看來這一次能逃出生天了。可下一秒鐘,他就知道自己猜錯了。陰陽師高舉雙手,朝下方扔出一枚球形的煙丸。那煙丸朝懸崖下飛快墜落,快接近他們三個時,突然爆炸開來,瀰漫出一片紫色的煙霧,登時將他們身形籠罩。
七里鼻子聳動一下,開口說煙里無毒。可建文卻擺動手臂,聲嘶力竭地叫她快脫離這個區域。
建文在泉州港混了這麼久,對海上的各種規矩了解很透。這種紫色的煙霧,只有戰艦才會使用。兩軍交戰之前,會有專門的火炮把這種煙丸投射到目標附近,然後全艦隊朝着這個標記轟擊。
所以這紫色煙霧雖然無毒,卻意味着馬上會有火炮襲來。
但哪來的炮?
建文在峭壁半空朝泉州港看去,看到在港口裏出現了一條極為醒目的巨大黑色鐵甲船。帆面全塗成黑色,艦首像是一張昂揚猙獰的龍頭魚象,甲板上豎立起一座日式天守,兩側大筒林立,像一頭頭怪獸張開大嘴。
從那面旗子可以判斷出來,這是昨夜進港的幕府大船。陰陽師他們,甚至七里,很可能就是從這條船上下來的。
看來陰陽師現在是打算呼叫那條黑色的鐵甲船,來給這些在峭壁上奔跑的逃亡者重重的一擊。
可是他們不會如此膽大包天吧?建文心中還存有一絲僥倖。這裏可是泉州港,是大明治下的港口。市舶司的衛隊可不是吃素的,附近還駐有大明的三個指揮和一支艦隊。日本人再囂張,也不敢在泉州港內動手吧,那可是相當於兩國開戰了。
很快建文就發覺,自己又一次猜錯了。黑色的鐵甲艦在泊位上輕輕抖動了一下,面對岸邊一側的船舷炮門同時掀落,二十門黑黝黝的大筒對準了峭壁的方向。
“他們……真的敢這麼干啊!簡直瘋了!”建文驚呼。這海沉木到底是什麼東西?竟然惹得日本人不惜引發與大明的戰爭,也要志在必得。
七里似乎也感覺到了危機的降臨,腳下的速度加快。可惜她要帶着兩個人下墜,必須要時刻保持平衡,何況還要控制那些詭異珊瑚的湧現地點,速度很難提得起來。
“快!炮擊馬上開始了!”
“這已經是最快了,再快我們都得跌下去。”七里的語氣仍是淡淡的,可她的呼吸也變得不那麼勻稱,可見內心也很焦慮。
二十縷輕輕的黑煙在船舷上飄起,表明距離炮擊齊射只有幾個彈指的時間了。建文一咬牙,一手拽着騰格斯的腰帶,一隻手臂側面伸出,一下子環住了七里的細腰。
踩着珊瑚往峭壁下飛奔這事,必須得掌握好節奏。何時落腳,何時珊瑚湧現,一步都不能亂,一亂就站不住了。七里沒料到這個小夥計突然來這麼一手,一下子節奏亂套了。
節奏一亂,她再也沒法維持與峭壁九十度角的站姿,他們三個的下降速度陡然提高,直直朝着峭壁底部摔去。
與此同時,二十聲巨大的轟鳴在泉州港內響起,二十枚黑乎乎的炮彈飛過一條精準的曲線,朝着峭壁上的紫煙範圍狠狠砸來。一時間整個高崗峭壁石屑飛濺,火光四冒,籠罩在一片硝煙之中。
三個人因為突然加速下墜,堪堪避開了炮擊範圍。可代價是七里再也沒法靠珊瑚控制身形,只能直通通朝地面飛快摔下去。
“噗通”、“噗通”、“噗通”。
三聲巨大的水聲傳來,湖面上掀起了三朵大小不一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