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戰火(2)
“此一時,彼一時。”陰陽師說著生硬的中文,手指一撥,那五六個珍珠在他掌心滴溜溜地開始轉起來。建文注視片刻,覺得眼前珍珠轉得越來越多,暗想不好,又着了他催眠的道兒了。他拚命晃動腦袋,想從中脫離,可那珍珠光彩奪目,簡直無法移開視線。
“放下吧,放下吧。”陰陽師的聲音充滿魅惑。建文不知不覺把手臂放鬆,手裏的陰陽混洞石啪嗒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騰起一股輕煙。
陰陽師先是往後一退,再仔細一看,登時氣得夠嗆。原來這玩意不過是隨處可見的石灰石罷了,剛才看這混蛋說得一本正經,原來也是胡說八道。
建文暗暗叫苦,這是他昨天去木坊訂木料做記號用的石灰石,臨時拿過來胡吹大氣,想瞞天過海,想不到最終還是沒混過去。
“動手!”陰陽師不打算跟他啰嗦了。
就在這時,忽然從鎮子方向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建文定睛一看,遠處是附近巡檢司的幾十名護衛匆匆沖了過來。為首的隊正見到陰陽師和武士的裝束,立刻如臨大敵:
“港口那條開炮的黑船,是你們的嗎?”
陰陽師淡淡道:“正是。”
“立刻放下武器,過來投降!”隊正吼道,然後又看到建文他們三個,不由分說:“你們三個!也乖乖過來,等候發落!”
陰陽師沒多廢話,大袖一擺,門牙發出異色光芒,居然對隊正也用上了催眠術。隊正的手下着實悍勇,二話不說,迎着日本武士的刀鋒就撲上來。兩股強悍的軍隊,碰撞到了一塊。日本武士勝在武器精良、武藝高超,但巡檢司勝在人多。一時間廝殺得難解難分,誰也奈何不了誰。
建文悄悄牽了一下騰格斯的衣角,說咱們快走!騰格斯一看要跑的方向,不是去泉州鎮上,頗有點意外:“哎?咱們不是去找巡檢司庇護嗎?”
“我在泉州的日子已經結束了。”建文苦笑着搖搖頭,一臉無奈。
剛才那一場炮擊,一定會引發大明與日本幕府之間的爭端。錦衣衛必然會派出精幹人手,仔細調查整個事件的前因後果。剛才建文的臉已經被巡檢司注意到,成了涉案人物。就算他安全地回到泉州鎮,也一定會被抓到府衙里去查個底朝天。
建文沒有勾結倭寇,這個倒不怕查。問題是,他的身份太特殊了。只要想查,很容易就能發覺其太子的身份,那才真是要命的事。
他之所以在泉州港能生存至今,全因為足夠低調不引人注意。一旦引發外界關注,無論結果如何,建文都會面臨暴露的危險。
想到這裏,建文悲哀地意識到,從少女進入海淘齋的鋪子開始,他在泉州港的平靜生活就已經註定要結束了。今天早上,他還高高興興品茶等客上門,現在卻要落荒而逃,生活的轉變,真是來得太突兀了。
可是,現在能逃去哪裏呢?
建文的心中,早有了一處合適的地方,那是他最後的逃亡手段。可問題是,現在他不是孤身一人,還有兩個來歷不明的同伴。帶他們過去,自己的身份就會暴露給他們。可若不去那裏,這一行三人根本無路可走,早晚會被抓住。
無論是幕府的人,還是朝廷,建文一點不想落到他們手裏,都得極力避開。
其實建文還有一個更好的選擇,那就是拋下騰格斯和七里,一走了之。他任由這個念頭在腦海盤旋,猶豫再三。忽然在遠處傳來一聲慘叫,巡檢司和陰陽師的隊伍終於出現了傷亡。
建文意識到,如果再拖下去,就沒有逃跑的機會了。他看了一眼那個天真的蒙古大漢,以及肩上昏迷不醒的七里,一咬牙,做出了決定。
“跟我來!”
儘管不太情願,建文還是沒辦法做出那種無情無義的事來。他讓騰格斯跟上自己,從小路的另外一側跑掉了。陰陽師見狀要追,可立刻被巡檢司死死纏住,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三個宵小逃遠,不一會兒身影就消失在港口之內。
陰陽師面色鐵青,擺動手勢,一顆青色的煙丸升到半空,炸裂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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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港現在陷入了極大的混亂。承平日久,港口裏的人也沒想到,這條幕府的黑船說動手就動手。商人和遊客紛紛逃散,習慣了和平生活的官員們拿着紙筆,茫然站在原地不動。
隨着那青煙在泉州鎮邊緣升起,從幕府的黑船上衝下來幾十個日本武士。他們個個頭纏白帶,發狂了一樣到處搜查。鎮守本地的永寧衛下屬各衛所反應迅速,幾支附近的巡檢司兵士勇敢地衝上去,爆發激烈衝突。在這一片混亂中,甚至還有海盜和混混趁機放火搶劫。
一條大明水師的新銳戰艦從外海英勇地衝進來,要攔住幕府黑船。可一股巨大的岩漿莫名從海底噴涌而出,如同火山噴發一般,將戰艦生生折成了兩截。
岩漿?泉州港里什麼時候有火山了?
這場始料未及的侵襲,讓所有泉州百姓都莫名其妙,又非常驚恐。
在這一片巨大的混亂里,沒人留意到,一輛蓋着粗棉布的騾車徐徐離開港口區,趕車的是一個頭髮濕漉漉的少年,棉布高高隆起,不知裏面是什麼。
這輛騾車很快離開了港口區,沿着一片灘涂來到人跡罕至的鬼見愁。看到那一片礁石,建文嘆了口氣,拖出舢板,載着其他兩個人晃晃悠悠地劃到了鬼見愁的深處,鑽入洞窟之中,再度看到了那條氣勢不凡的青龍船。
騰格斯嘩地一下從小舢板上站起來,發出喜悅的歡呼:“你要教俺開的,就是這條船嗎?”他的動作,讓七里悠悠地醒過來。她第一眼發現自己置身於洞穴之中,驚得一翻身起來,擺出一個防禦的架勢。可腰間的劇痛,讓她輕輕蹙起眉頭。
“別擔心了,這裏是我的洞穴,很安全,沒人能找到這裏來。”建文道。
七里環顧四周,看到那條青龍船,不由得眼神閃動。她沒想到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夥計,居然還藏着這麼一條船:“你到底是誰?”
“你有秘密,我也有秘密。”
建文沒好氣地回答。今天全因為她,自己被捲入生死紛爭中;也因為她,自己被迫再度踏上流亡之路,還把最大的秘密暴露給兩個陌生人。
“對不起。”七里的表情依然清冷,聲音里卻透着濃濃的疲憊。她的身子仍舊虛弱得很,全靠騰格斯在旁邊扶着。
聽到她居然開口道歉,建文“呃”了一聲,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抓了抓腦袋,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最後什麼也沒說,把舢板劃到青龍船旁邊。
建文愛憐地摸了摸青龍船一側的裂縫,喃喃道:“對不起啦,青龍,咱們又要開始流亡了。”經過這兩年建文不斷餵食精良木料,青龍船雖然沒完全恢復,但勉強出海問題不大。
他摸摸懷裏,海沉木還在。如果現在餵給青龍船的話,它的狀況應該就能恢復到最佳了。可是一想到那些氣勢洶洶的追兵,建文嘆了口氣,這玩意還是別輕易毀掉的好。
青龍船的船邊放着一具繩梯。先是建文,然後騰格斯背着七里也攀爬上去。一上船,騰格斯就興奮地發了狂。這船實在太漂亮了,桅杆高聳,船體線條流暢,船首的青龍與兩側半明半暗的三十二個盤龍圓輪,就算是最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不凡之處。
騰格斯最有興趣的,是船頭那一尊大大的華貴船舵。它的造型由八條青龍組成。青龍尾部盤結成中央,八條龍頭向外呈放射狀伸展。他雖然來自蒙古,多少也知道,所謂操船之術,最重要的就是這個掌舵之人。
所謂“四海之上,掌舵為尊”,掌舵人是在海上最受尊敬的職業,他的一舉一動,都決定一條船的生死存亡。能當上掌舵人,聲望、技術以及資歷缺一不可。
騰格斯彷彿看到自己意氣風發地手執船舵,率領蒙古水師乘風破浪的情景。他饒有興趣地湊近了,忽然發現船舵的正中央居然鑲嵌着一尊玉璽。這玉璽體積不大,一角用黃金鑲嵌,內中隱隱似有風雷涌動。騰格斯正要伸手去摸,建文卻在背後道:“別動這個。”
騰格斯悻悻後退了幾步,抓抓頭上的辮子。建文道:“你現在有兩條路可以選。”
“哪兩條?”
“第一條路,你現在返回泉州港,反正我也不會回來了,也不要求你保密。你可以去港口區的船木作坊,報我的名字,他們會收留你,你能賺到點錢,足夠返回蒙古。”
騰格斯“哦”了一聲,手指捏着辮子,說我選第二條路!我要學操船!”
建文早猜到了這個答案,看來不用說第二條路了。他看向船艙中段。七里正在把濕漉漉的衣服逐次解下,上半身赤裸着,只有頭上的珊瑚頭飾還沒摘掉。建文面色一紅,趕緊別過臉去,剛才無意的一瞥,他發現她的肌膚上有許多傷痕,真不知道這個女孩曾經經歷過什麼。
建文別著臉,把海沉木丟過去。七里看都不看,抬手輕鬆地接住了,精準度驚人。
“東西還你了,我這裏還有點傷葯。你隨時可以離開。”建文道。
“你接下來會去哪裏?”七里忽然問了一個無關的問題。
建文想了想,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會在海上漂泊一陣,再決定目的地吧。”
七里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地說道:“那我留在這裏。連船主都不知道去哪裏,我的敵人想必更不知道。”這個說法無懈可擊,建文也只能無奈地表示同意。這兩個人留在船上也好,不必擔心有泄密的問題了。
他走到青龍船舵前,伸手扶住舵把。這一次出海,將意味着徹底告別泉州港的生活,重新開始流亡之路。
“青龍,啟航!”他用手摸住玉璽,朗聲說道。
隨着他發出指令,鑲嵌在船舵中央的玉璽放出異彩,光彩越來越大,整條青龍船都被裹住了,整個洞窟變得極為明亮。過不多時,兩側三十二個盤龍輪開始旋轉,從慢到快,聲響巨大,似乎蓄積了無窮的動力。四周水紋粼粼,似乎被強大的氣場排擠。很快整條船像是懸浮在水面上一樣,輕盈地調轉方向,脫離沙灘,朝着洞窟外面疾馳而去……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大明水師總港里,發生了一件怪事。提督衙門裏放有一具黃澄澄的精銅大羅盤,羅盤上標記有星辰位置與四海針路圖,中間一圈一圈銅環嵌套,構造十分複雜。在其四角,還鑲嵌着黑、白、赤、青四枚珍珠。
青色的珠子,彷彿有了什麼感應,突然亮了起來,隱隱有青光氤氳。標記着方位的內環開始飛速旋轉滑動,最終“鏘”的一聲,正南方向的箭頭,與青色珠子重疊在一塊。
站在羅盤前的鄭提督眼神凝重,臉上浮現出一絲興奮:“青龍船,事隔多年,你終於再度啟動了!
他一擺蟒袍,轉身推開窗子,窗外巨艦雲集,桅杆如林。鄭提督注視着這支大明的海上雄師,浮現出一種複雜的神情。不過這種失態持續時間並不長,鄭提督很快斂起情緒,對旁邊的幕僚下了命令:
“傳我的命令,諸船準備,三個時辰之內出發,目標——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