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衛泓奕也才十四歲,被霍嫵這麽一鬧,他自覺丟了面子,冷哼一聲,一甩袖子就走了。
衛斐昀滿不在乎地說:「走遠點正好,反正這屋裏這麽大,他坐哪都比坐咱們跟前強。」
他年紀雖小,到底是深宮裏長大的孩子,很多事情上衛昶霖也無意瞞他,淑妃仗着生了兩個皇子,就在皇後面前擺威風,衛斐昀自然不喜歡這兩個哥哥。
他的頭髮忽然被揉了一把,衛斐昀氣鼓鼓地抬頭,衛琩梵正笑咪咪地看着他。
「六哥!不要摸我的頭!」他忙把這隻在他頭上作亂的手拍下來,「會長不高的!」
「六哥,九弟,還有……嘉寧縣主。」
門口傳來一句輕如蚊蠅的聲音,霍嫵聞聲看去,有個少年正站在門邊。
看少年身上的服飾,應當是位皇子,他長得高高瘦瘦,生得清俊,五官是好看的,只是臉上沒多少肉,面色不大好的樣子。此時他正睜着一雙如碧波的眼睛望着他們,眼底似乎帶了某種希翼。
宮裏有那麽瘦弱的皇子嗎?霍嫵甚至懷疑她一掌呼過去,就能把對方掀翻在地。
衛琩梵輕咳一聲,道:「七弟來了。」
七弟?霍嫵恍然大悟,原來這位,就是七皇子,衛旌笙。
只是他與旁的皇子不同,尋常皇子的母家必定出自權貴世家,而衛旌笙的母親趙貴嬪,卻只是宮中一個尋常的侍婢,除了美貌,半點家世背景都無。
當今陛下在處理朝政,對待朝臣上,無疑是一位好帝王,但作為一名丈夫或父親,他確實不合格。
當年除夕夜宴,慶帝多飲了幾杯,在御花園中見了正料理花木的趙氏。
所謂月下觀美人,趙氏縱然只有七、八分的美色,在朦朧月光下,也成了十分,更何況宮裏的人都說,這趙氏年輕時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慶帝一時糊裏糊塗地把趙氏拽上了龍床,第二天就封了個選侍。
趙氏得了幾天的寵愛,只是她到底身分低微,其他妃嬪根本看不上她,她因此更加謹小慎微,美人雖美,看久了也就是這麽一回事,時間一長,慶帝就把她拋諸腦後了。
好在趙氏的肚子爭氣,為慶帝誕下皇子,這才得封正三品貴嬪,不至於老死宮中還無人知曉。
衛旌笙未出生時,趙氏被同住的妃嬪算計,千難萬難才生下他,可惜衛旌笙還是落下了胎里不足的毛病,一直體弱,眾皇子中,就數他最無人問津,雖不至於落魄,到底比不上其他皇子,連宮宴上也甚少見到他。
衛旌笙慢慢朝他們走過來,坐在了衛斐昀後面,見霍嫵盯着他看,嘴角一彎,朝她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他笑起來,可真像她從前養過的小兔子,乾凈又無害,霍嫵心想。
隨着時間一點點過去,屋裏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太傅也快到了。
霍嫵偷偷回頭,衛旌笙還是一個人坐在那兒,沒有人與他同坐,就連跟他打招呼,也只是應付一下。
陽光灑在他臉上,他膚色極通透,像是一張透光的綿紙。
霍嫵想了想,突然起身,把桌上的筆墨紙硯往後搬。
「七殿下,今日上課,我與你同坐可好?」小姑娘對他甜甜地笑起來,左半邊臉頰上露出一個小小的酒窩。
衛旌笙放在桌下的手突然屈起。
「喂,你就這麽跑了,那我怎麽辦?」衛斐昀一臉錯愕地看着她。
「你當然是自己坐啊,怎麽,還非得找個人陪不成?」霍嫵才不管他,兀自把東西全放到衛旌笙邊上。「七殿下不拒絕我,我就當七殿下同意了。」
霍嫵在他身邊坐下,想了想,掏出一塊芙蓉糕遞過去,「殿下吃嗎?」
「有沒有搞錯啊!」衛斐昀拍桌,「你剛才給我的才只是顆酸梅糖!」
「唔。」她托腮,「小九太胖了,七殿下多吃點正好,你麽……」她略帶嫌棄的目光從頭到腳掃了衛斐昀一眼,默默搖了搖頭。
「你!」
他在前頭氣得直跳腳,霍嫵當沒看見,繼續和衛旌笙說話。
衛旌笙把她的糕點接過,放進嘴裏小心地咬了一口,一絲清甜在他嘴裏散開。
「好吃吧、好吃吧!這可是我最喜歡的點心,嗯,之一。」霍嫵說起喜歡的東西,眼睛亮亮的,她個子不夠,坐在椅子上還能自在地晃着腿。
果然是他所熟悉的那個阿嫵。
「很好吃。」衛旌笙答道:「多謝嘉寧縣主。」
「殿下不用這麽客氣,喊我阿嫵就可以啦,這一聲聲的嘉寧縣主,我聽了都不知道你在叫誰。」
「好,我比你虛長几歲,阿嫵不嫌棄的話,不如也叫我一聲七哥?」
同樣是讓喊哥哥,剛才衛泓奕讓她這麽喊,她是怎麽也喊不出口,這會兒換了一個人,她卻覺得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這個稱呼她已經喊了很久,以至於一聽他這麽說,她很自然就喊出來了,「七哥!」
小姑娘的聲音清甜,或許是年紀尚小的緣故,喊人的時候軟軟糯糯的,倒有些像是在撒嬌。
衛旌笙一怔,臉上緩緩盪開一抹笑,隨後抬手按在女孩的頭頂。
手心裏是真實的觸感,這樣的溫熱,再也不是他伸手過去,明明對方就在眼前,卻只能穿身而過,什麽也摸不着。
這一回,她是真真切切地在他身邊了。
「那個,」霍嫵似乎有些糾結,她遲疑着開口,「七哥,你剛剛吃了我給你的糕點,是不是……還沒有凈手啊?」不會糕點渣子都掉到她頭髮上了吧。
衛旌笙滿懷感動的心緒一下子被打斷,他面上的笑僵了下,默默把手收了回來,再開口,依舊是不好意思的樣子,「不好意思,阿嫵你別怪我。」
「沒有的事!」霍嫵急忙否認,「七哥你別誤會!」
她心裏着急,這位七殿下一看就是那種很羞澀內斂的人,她怕他誤會,覺得自己是在嫌棄他。
雖然的確有那麽一點點,但真的只有一點點而已。不知怎地,她明明很少見衛旌笙,卻總有種莫名其妙的親昵,讓她忍不住想去親近。
這就是所謂的「一見如故」吧。
霍嫵開始習慣性地想東想西,太傅進來的時候,人雖乖乖坐在椅子上,思緒早就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
今天皇奶奶會給她準備什麽好吃的,昨日聽回枝說膳房裏新來的一位大師傅做的薑母鴨味道一絕,這個時候吃剛剛好……她小小地咽了下口水。
如果沈容在,這會兒定要戳着她的腦袋笑罵她上輩子肯定是餓死鬼。
她正想着,忽然覺得有道犀利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霍嫵驀地回神,僵着脖子向前看去,那位頭髮花白的老太傅正吹鬍子瞪眼地盯着她。
完了!霍嫵在心底哀嚎。
下一刻,她就聽到老太傅中氣十足的聲音,「嘉寧縣主!」
霍嫵整張臉都揪到了一起,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先生。」
「敢問縣主,桌上的《昭明文選》可讀過了?」
「讀過。」
「好,老夫問你,其中的辟雍詩,是如何寫的?」
呼,還好還好,霍嫵鬆了一口氣,道:「乃流辟雍,辟雍湯湯。聖皇蒞止,造舟為梁。皤皤國老,乃父乃兄。抑抑威儀,孝友光明。於赫太上,示我漢行。洪化惟神,永觀厥成。」
幸好前段時間母親整日裏盯着她看了好些書,不然今兒個在太傅面前,她怕是落不了好。
見太傅點頭,霍嫵準備坐下,誰知剛沾着椅子,太傅又道——
「縣主,不如再解釋一下其中意思?」
霍嫵:太傅我跟您有仇嗎,我再也不敢在您跟前走神了,求您高抬貴手放我一馬吧!
「此詩乃東漢班固所做,安國尚書傳曰:湯湯,流貌……」衛旌笙朝太傅彎腰行了一禮,「小子無狀,一時口快,沒等縣主作答,在太傅和縣主面前賣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