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另一邊,誠國公縱然知道晉王世子日後要成為自己的孫女婿,這會兒也不敢拿喬,聽見外頭傳話,就立即匆匆忙忙地領着自己的兒孫們迎了出來。
趙宇立在陸景初的身旁,看見迎面走過來的一幫子人,微移半步上前,壓低了聲音道:「公子,人來了。」
雙眸覆著白綾,陸景初耳尖微動,聽了趙宇的話,淡淡地「嗯」了一聲,直到誠國公到了近前,他才不疾不徐而又不失禮數地問了一句安。
憑着他的身分,如此這般也算得紆尊降貴了。
旁邊的孟仲文趁着誠國公與陸景初寒暄之際,抬頭打量了一下素日耳聞卻難得一見的晉王世子,覺得他舉止有度,謙和有禮,不似傳聞中那般孤冷不遜。
孟仲文對他稍稍改觀,只是看到陸景初眸上覆著的白綾時,心裏到底低嘆一聲。
那廂陸景初回了誠國公兩句話後,雖態度依舊有禮,但語氣卻慢慢地疏離了起來。誠國公察覺到了,連忙止了話頭,正要扭頭吩咐長子領陸景初去花廳入席,就見孟衡忽然開口插言道:「祖父,就讓我領世子過去吧。」
誠國公看了一眼長孫,想到昨日孟衡當著自己面說的那些話,心裏不大願意應下,生怕長孫過會兒當著陸景初的面又口不擇言,得罪了人。
然而他還未開口,陸景初就先道:「這樣正好。」
孟衡走在前頭帶路,步伐如平時一般,只他走了十幾步就察覺出不對,回身一看,只見陸景初主僕步履緩緩,走得極慢。
他微微蹙眉,不着痕迹地放緩了步伐,等與陸景初差不多比肩而行時,才斟酌着開口道:「先前陛下賜婚,不知世子如何打算?」
其實孟衡也想過,他們二房嫌棄陸景初是個瞎子,可他身分還擺在那兒,晉王嫡子,堂堂的世子爺,也不見得會看得上他們庶出二房的門楣,他想着試探一下陸景初的口風,但凡有一點兒的不情願,這親事就有了轉圜的餘地。
陸景初聽出了他的試探之意,嘴角微勾,「皇命不可違。」
孟衡的心涼了半截,只道:「舍妹年幼,這成親總得等她及笄,世子您……」
據他所知,陸景初二十歲的生辰就在下個月,而寶珠如今才剛剛滿十三歲,那麽等寶珠及笄了,這陸景初都二十有二了,他當真還能等得起?
陸景初停下腳步,側首對着孟衡,薄唇微微一抿,「無妨。」
左右他如今不想拜堂成親,孟媛小一點,再等幾年他也沒什麽損失。
孟衡徹底歇了心思,憋着一肚子悶氣,一路不再開口,而陸景初落得耳根清凈。
壽宴設在後花園水榭後頭的花廳,一路過去需穿過九彎十八拐的迴廊,步過蜿蜒迴繞的小徑。陸景初目不能視,耳力卻極靈敏,才入後花園,隔老遠就聽見一個小姑娘軟軟糯糯的埋怨聲。
「才上身的新衣裳就弄髒了,回頭肯定又要挨娘親的罵了。」
滴溜溜石子滾動的聲音近了,連着那埋怨的聲音也跟着近了,陸景初聽見孟衡的腳步聲消失,也跟着頓足不前。
孟媛被茶漬弄髒了裙衫,一路低着頭踢石子埋怨,一時沒有注意看路,等到去路被擋住了,驀然抬頭就看見自家兄長與一個陌生男子立在跟前。
見有外人在,孟媛下意識地要避開,待見到那陌生男子雙眸覆著白綾,她卻是一愣,下意識地問孟衡,「哥哥,這位公子是?」
她心裏隱隱有猜測,待見孟衡頷首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孟媛嘴角不由得微微一抽。
「給世子請安。」她既開口詢問孟衡,自然得上前見禮,聲音嬌糯,語氣淡然。
陸景初平和地道:「孟姑娘不必多禮。」
聲音清冷中帶着幾分慵懶,落入孟媛的耳中教她平白生出幾許熟悉的感覺來,她微微抬起眼,不着痕迹地打量自己的未婚夫婿,三指寬的白綾遮住了他的一雙眼,可他劍眉微揚,鼻樑高挺,唇不厚不薄,如玉的面龐每一處都透着精緻,仍能教人看呆了。
孟媛不得不承認,這晉王世子生得的確很好,想來若不是眼疾之故,滿京城的貴女應該會擠破了腦袋想嫁給他。
但偏偏現在被逼着嫁的是她……孟媛撇了撇嘴,收回了目光。
饒是知曉陸景初看不見,孟衡還是不願意讓他和孟媛多有接觸,當即開口道:「花廳那邊壽宴應該快開席了,世子我們還是先過去吧。」說著又向孟媛使了個眼色,「祖母才回來,該念叨着你了。」
「我知道了哥哥。」孟媛應了一聲,而後朝陸景初福了福身子,轉身從另一條小徑朝暖雪塢的方向走去。
環佩叮叮噹噹的聲音漸漸地遠了,陸景初在趙宇的提醒下回過神來,抬步追上孟衡的步伐,一路往花廳而去。
雖說誠國公府不比從前興盛,但因着皇帝的賜婚和老國公爺舊日的聲名,前來拜壽的人絡繹不絕,除了花廳里的宴席外,孟老夫人的鶴延堂里也擺了十幾席用以招待各府的女眷。
孟老夫人歪在東邊的短足矮榻上,正與眾府女眷說笑,就聽見外頭小丫鬟的通報聲,她抬眼向外望去,臉上也跟着揚起一抹慈祥的笑容來。
猩紅的垂地簾被小丫鬟挑起,伴隨着一陣清脆悅耳的環佩叮咚聲響起,身穿藕荷色衣裙的孟媛嫋嫋婷婷地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孟媛微微低着頭,蓮步輕移地走到孟老夫人跟前,規規矩矩地屈膝行禮,整個人瞧上去乖巧極了。
坐在孟老夫人身邊的一個夫人瞧見了,當即就抿着嘴笑吟吟地與孟老夫人打趣道:「這位想來就是府上的二姑娘了?果然是個極討喜的,從前總不得見,想來是老夫人您給藏着哩!」
一語落音,竟是滿堂附和。
雖知這些女眷口中的奉承追根究底是衝著某根高枝來的,孟老夫人還是笑眯了眼,嘴上卻道:「我這孫女兒臉皮薄,你們可別嚇壞了她。」又對小臉通紅的孟媛笑道:「你各家姊妹皆在東暖閣玩耍,你自去吧。」
孟媛正被打趣得不自在,見孟老夫人指了指東暖閣的方向,立即點了點頭,又朝鶴延堂里眾家夫人行了一禮,方才腳步輕快地往東暖閣而去。
孟媛進了東暖閣,本想自尋一處安靜的角落隨便吃點東西撐到拜壽的時辰,可哪料到剛剛坐下就被孟瑤點了名。
「媛姐兒來了啊。」
聽她學着長輩的口吻喚自己,孟媛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而後才抬頭看向被人簇擁在書案前言笑晏晏的孟瑤。
但見她穿着一身煙羅紫交領衣裙,挽着飛燕髻,髮髻間插的珠釵隨着她的輕笑微微顫着,手裏卻提着一枝狼毫筆,看樣子剛剛應該正在寫字或是作畫。
孟媛微微低下頭,撇了撇嘴,繼而揚起一張笑臉看向孟瑤,甜甜地喚了一聲,「大姊姊。」
後者的目光在自家堂妹的身上掃了一回,見她換了一身半舊不新的裙衫,嘴角輕翹,開口道:「媛姐兒,今天可是祖父大壽的日子,你怎麽就穿了這麽一身來,未免有些……」話說一半,意思卻昭然若揭,是在嫌棄孟媛寒酸了。
然而孟媛聞言只眨了眨眼睛,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裙,偏頭一笑,露出淺淺的梨渦來,聲音軟糯輕細地解釋道:「這隻穿過一回,許是藕荷色瞧着舊淡了些才教大姊姊誤會了。」
見孟瑤愣住,連握着狼毫筆的手也捏緊了三分,孟媛指了指她手裏的筆,提醒她筆上的墨快滴了下來。
豆大的墨汁滴落到快要完筆的山水畫上,迅速地暈染開一大塊墨漬,好好一幅畫毀於一旦,孟瑤眼角餘光瞥到一旁的貴女中有人掩口輕笑,不由得微微沉下臉色,眼底也跟着劃過一絲惱色。
這個堂妹真是來跟自己作對的不成?
孟瑤十分自然地將帳算在了自家堂妹的頭上,可看着孟媛一副無辜的模樣,卻不好當眾發難,只能深吸一口氣,淡淡一笑擱下了筆。
但她不開口,也有人站出來說話。
站在孟瑤身旁一個穿着桃紅色裙衫的女子開口道:「可惜了這一幅好畫,我原還想着等畫好了向阿瑤討過來呢。」她惋惜了一回,又看向站在角落處的孟媛,勾唇道:「我聽人提過,孟二姑娘曾跟曲先生習過丹青?」
她口中的曲先生正是孟衡的師父曲清風,但在她堂姊剛毀了一幅畫時提起來,還說她拜過師,明顯就是有問題啊。
孟媛抬頭看向那女子,依稀覺得她有些面熟,直到目光落在女子唇邊的一顆小痣上,孟媛才恍然憶起她是誰來。
是安國公府的姚明珠?
曲清風是姜國出了名的大儒,畫技與學問齊名,但凡高門貴戶都想讓子女拜入其門下,然而由於他生就一副古怪脾氣,在收徒上從來都是不看門第看眼緣,很多慕名想要拜師的人都被他一句「你我沒有師徒緣分」打發了,姚明珠就是其中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