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版序(1)
對於我的哥哥尤金·菲爾德來說,創作關於書痴的快樂欣喜、冒險驚奇、倒霉不幸的一部故事或系列隨筆的決心,並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許多年來,在他從事媒體工作近四分之一世紀的絕大部分時間裏,他曾經以散文和詩歌(並一直以最幸福、最愉快的心情)讚美淘書之樂。他本人就是一位不知疲倦的圖書收藏者,一座其趣味足以媲美其價值的藏書樓的擁有者——這座藏書樓所收藏的卷冊都是以巨大的個人犧牲為代價換來的。對於那種被稱為“書痴”的疾病,他抱有最深切的同情。他還深知(正如少數比較貧寒的人士曾經體會到的),這一不可救藥的精神疾患所帶來的,半是辛酸,半是風趣。
那份報紙的專欄(十二年來他幾乎每天都要為它撰稿),有許多針對他那些不幸同胞的尖刻譏諷和溫和嘲弄——這些人拜他所賜,把他們自己的熱愛投向那些老朽的書架和拍賣場,從而變得臭名遠揚。一直以來,沒有誰比這位性情溫和的憤世嫉俗者更加勤奮不懈地追尋一種發霉的獎賞,無論它所費幾何,也不管它有多難伺候。“我救別人,卻不能救自己。”他風趣地嚷嚷道。
在他已出版的作品中,有許多證據表明我哥哥對於“緩解書痴痛苦”的感激之情,這種緩解曾經在他身上也有過某種程度的表現。淘書的愛好,從來沒有過比《書痴的祈禱》更幸福的表達。在詩中,這位心煩意亂的祈禱者熱烈地聲稱:
噢上帝,如果您的意願
就是要讓我被誘惑糾纏,
我謙恭地祈求您的恩典
我願得到最特別的纏綣;
讓我的誘惑是一冊書卷,
我會買下它,抱守胸前,
當其他人朝它瞧上一眼,
他們會悲嘆它價格低廉。
再有,沒有什麼比《書痴的新娘》更能表現不可救藥的病人的心靈:
我想要散文的時候就是散文,
當想要詩篇的時候就是詩篇,
它永遠給身體、頭腦和靈魂
帶來芬芳甜美的休憩和睡眠。
哦,我要用豐富精美的裝幀
來裝訂這些珍貴獎品的封面,
她所保存的地方,一定不能
讓其他人的雙眼,一睹芳顏。
在《親愛的老倫敦》這首詩中,詩人悲嘆“一冊精美的賀拉斯值不了幾個小錢”,嘲笑自己的窮愁潦倒;在《迪布丁的幽靈》中,他沉醉在期待的快樂之中,期待未來王國里的書痴,那裏不會容留這樣的女性親屬:她“想要食物,如果我們買來書卷作為替代,她就大呼小叫”;而在《弗萊爾、特拉斯克和比斯蘭》中,他聲稱:不可遏制的佔有欲是書痴最基本的素質。不過(且不管這些自責之詞),要表述他嚴肅認真的目的,愛書者應該是一個比書痴更好的詞。如果他購買珍奇罕見的圖書,那必是為了整個地擁有它們,由里至表,概莫外焉。對書的痴狂,讓他持續不斷地傾囊購買;伴隨而來的對於書籍的熱愛,使得這些書成了他自身的一部分,也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今年快到八月的時候,哥哥寫下了《書痴的愛情事件》的第一章。其時,他的身體已經精疲力竭,顯然不適合從事任何費工耗時的文學勞作。但是,一酬夙願的誘人前景,開始一個早就滿懷希望地計劃好了的故事的歡欣喜悅,彷彿給了他新的力量,狂熱地投身於工作。嗚呼,這樣的狂熱,足以讓那些已經密切注意到他身體活力正日漸衰退的人產生錯誤的印象。多年以來,似乎還沒有哪一件文學工作給過他這樣的快樂。在逐日討論寫作的進展時,他的眼睛會閃閃發光,往日的活力會一一重現,每件事情都會透露他對自己想像中的人物的濃厚興趣——在這些人物身上,他重溫了淘書人逐獵的喜悅。這部作品是他熱烈的希望(為了它的實現,他已經準備了很長的時間),也將是(正如他曾開玩笑地表達過的)對他曾經如此輕佻地詆毀過的那類人表示道歉性補償的一個標誌。那些熟知他的人,也會從這些書痴的缺點中辨認出他對自己弱點的謙卑招供。
從這一事業的本質特性中我們不難知道:它幾乎是永無止境的。一個有這麼多年經歷的書痴,自然能滔滔不絕地嘮叨他的“愛情事件”,同時又絕無重複的危險。的確,我哥哥的計劃在一開始並沒有明確成型。當人們質疑或取笑這些戀情的時候,他會說,他就像薩姆·威勒【薩姆·威勒,狄更斯《匹克威克外傳》中的滑稽人物。】創作他著名的情人節禮物時那樣輕鬆悠閑,而且可以隨時“抽身”。某一周他會堅稱:一個獵書人至少有個好處,那就是一年四季,無所不宜;下一周他又會以同樣強烈的態度辯稱:到了該把老人送進冬營地的時候了。不過,雖然寒冷天氣的到來加重了他身體的不適,但他呆在自己特定工作間裏的興緻,倒是一點也不見減少。然而,他的虛弱還是向他發出了警告,他應該向他的書說(就像他深愛的賀拉斯所寫的):
我要逃離對你的痴迷,
不再給你以任何搭理。【引自賀拉斯《書信集》第一卷的結尾段落。詩中,賀拉斯將書擬人化為一個年輕的奴隸。原文為拉丁文。】
可惜,他並沒有做到。他的心將變得溫和仁厚,他將繼續寫下去。對一部在準備過程中被賦予了這樣的愛和慰藉的作品,他不願意輕言放棄,這有什麼可奇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