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碎
嚴冬凜冽,寒風煞人,昭陽殿廊檐屋角的積雪陰灰暗淡,厚重得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似乎要將整座宮殿徹底深埋地下。
林嬤嬤提着個半舊的食盒,從里走出,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在雪地里,憤憤地邊走邊罵。
“還當自個兒是鎮國公府的大小姐,有多金貴吶?
我呸!鎮國公府早沒了!
不過是個嫁過去就守寡的賤貨,真把自個兒當公主了?不吃是吧?”
“呸!”她朝殿門口啐了口黃濁的濃痰,面色猙獰,“不吃就早點兒餓死,省得老娘成天兒白跑送飯!”
風漸漸靜下來。於是這白茫茫的凄清里,積雪壓斷枯枝的尖銳連同那聲聲辱罵的刺耳,便愈發清晰響亮,一字不落的傳入殿中。
顧眠笙跪在泛黃的佛像前,雙手合十,羽睫輕顫——吧嗒一聲,淚珠兒滴在冷硬如堅冰的地板上,涼徹心骨。
她早該知道秦沐之和余若水狼心狗肺的,卻也沒想到竟會無情至此。
她還是鎮國公掌上明珠時,秦沐之不過是宮女所出的卑賤皇子,余若水也只是父親麾下的無名小將。
她心疼秦沐之才德兼備,卻出身卑微,不良於行,亦憐惜余若水才貌雙全,卻身份低下,處處吃虧。
沒曾想,她煞費苦心的扶持,到頭來,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殿門不知何時已然大開,銀絲炭暖融融的熱氣混着香馥馥的熏香霎時盈滿整座冷宮。
香香暖暖,似乎要讓身在其中之人安心合眼,做一場美夢。
林嬤嬤搓着手陪笑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剛剛大婚,怎地到此處來了?
這地兒不幹凈,恐損了殿下和娘娘的福氣呀!”
“怎會?”余若水柔聲道:“顧姐姐開春便要嫁去西戎做王后了,保不齊生下一子半女,還能做得太后呢!
這等有福之人,你們切不可胡謅。”
林嬤嬤連同底下的宮人都捂嘴偷笑起來,誰不知道這和親是十八新娘八十郎啊?
聽說那西戎大王年輕時沉溺美色,早壞了身子。
宮中多傳,那大王已得了花柳病,活不過開春了。
就算顧眠笙嫁過去,也不過是一縷芳魂,遲早的事。
顧眠笙不應不答,直直的跪着,仿若冰雪中凌寒紅梅,傲骨挺立。
眾人的嗤笑似乎只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癢。
余若水遞了個眼色,身邊宮女盈盈走出,倨傲道:“娘娘聽聞公主茶飯不思,因此特來看望。
公主即便不喜我家娘娘,不願上前請安,也不能不向太子殿下請安啊!
莫非,公主是因要嫁去西戎,便不把太子殿下放在眼裏了?”
見秦沐之眼中毫不掩飾的流露出厭惡之色,余若水滿意的微笑起來。
“雲鶯,本宮與顧姐姐是自小的姐妹情分,行不行禮,又有什麼關係呢?”
“余妹妹此言差矣。”背對眾人的顧眠笙突然開了口。
許是久未進食水米,空靈的嗓音摻了一絲喑啞。
只這一輕輕開口,便能頃刻奪人心志,忍不住讓人想轉過去瞧瞧,到底是怎樣的美人兒才能有這樣一副悅耳的嗓音,要將人的心酥化。
“本宮雖是公主,卻是聖上親封的順寧——長公主,是西戎未來的王后。
若按行家禮,本宮是太子和娘娘的姑姑。
若依行國禮,本宮是西戎的王后,太子只是南齊儲君。
皇上尚且允諾本宮只需微微屈身行禮,怎麼,殿下和娘娘是要比陛下的面子還大了嗎?”
雲鶯登時面如死灰,這話如何應得?
余若水擺手示意,昭陽殿轉頭又空蕩冷清起來,只余他們三人。
“姐姐,事到如今,你怎的還要逞口舌之快啊?
顧家通敵的書信證據確鑿。
即便本宮與殿下甚是不舍,也不能求皇上收回滿門抄斬的聖旨啊!”余若水清麗皎好的面龐露出憐惜與心疼。
顧眠笙緩緩睜開雙眸,入目便是一雙藕荷色軟煙羅綉金絲並蒂蓮的芙蓉軟底鞋。
蓮花殷紅如血,顆顆粉潤珍珠從花蕊處溢出,似是血淚。
偽造的書信是余若水父親親自交的,滿門抄斬是秦沐之親自求的,她有什麼不舍?
她含笑譏諷的看向那兩人,劍眉微翹,恰若凌駕高枝的薔薇。
即便這薔薇枯零,形容衰敗,跪在地上,也氣勢逼人,不容進犯。
秦沐之素來謙和的面具似乎終於龜裂開來,不屑道:“顧眠笙,是非如何,父皇自有論斷,由不得你。
如今父皇已把黑鐵騎交與了余敬然余大人。
你若不想受皮肉之苦,最好乖乖把顧懷曾給你的虎符交出來。
否則,孤可不敢保證你能否活着出嫁。”
顧眠笙抬頭看着那張儒雅英俊的臉,忽然想起第一次見秦沐之的光景來。
那少年彼時剛自烈馬墜下不過三月,便扶着輪椅,在水榭亭台中練字。
她陪着丹陽公主在御花園裏泛舟采荷,滿湖都是瀲灧水光,接天荷葉。
隱隱聽到有人嘆息,她抬眼一看,一片粉紅碧玉中,一眼就見那穿着深松綠長袍的少年——字好,人也好。
想到此,她不由低頭苦笑一聲,復又仰面厲聲質問:“秦沐之,顧家待你不薄啊!
你不良於行,我哥訪遍山川名醫。
你身份低微,我娘替你牽線貴妃。
你懷才不遇,我爹在朝中為你美言樹威。
沒有顧家,哪兒來今天的太子殿下您啊?
午夜夢回時,你也不怕夢到顧家人向你索命嗎?”
“夠了!”秦沐之冷笑起來,“你顧家擁兵自重,抄家是遲早的事,孤憑什麼陪你們一同送死。
再者,孤從未不良於行。
你顧家為孤做的一切,不都是你們自己心甘情願,覥着臉送上門兒的嗎?
若不是你渾身是傷,嫁不出去,顧家又怎會處心積慮為孤鋪路,妄圖將你嫁與孤呢?
孤不良於行是假,你傷疤醜陋是真,
殘破之身還敢肖想嫁與孤?真是不知所謂!”
顧眠笙忽然心口一刺,喃喃自問道:“竟是裝的么?”
瞧見她捂着心口,纖細白凈的脖頸處勾勒的血色薔薇直順延到衣領之下。
想到那疤痕翻出紅肉的模樣,秦沐之又是一陣作嘔。
“殿下不妨出去歇息,容妾身與顧姐姐好好說說吧。”余若水溫柔的替他撫着胸口,滿滿都是愛戀的情意。
“你總是這麼善解人意。”秦沐之關切的握了下她手,“若是這醜女敢做出不妥之事……”
他厭惡的看了眼顧眠笙,“你不必與她客氣!”
*
大門剛緊閉,余若水便一拂裙擺,坐在她身旁的小凳上,“姐姐,你三日未進水米,一月未嘗葷腥。
妹妹心疼你,特意帶了些吃食來。”
她笑盈盈的舉起勺子,手腕上的珊瑚珠手釧熟悉得刺眼。
“你……”顧眠笙只覺有厲鬼掐住喉嚨,從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頓了好一會兒,才啞着嗓子道:“你哪兒來的這手釧?”
這分明是她父親顧懷曾送給母親崔元夕的定情信物,母親一直隨身攜帶,便是沐浴時也未曾卸下,唯恐下人不慎弄丟了去。
如今,這手釧在余若水手中,那母親可安好?
母親腹中八月大的弟弟可安好?
余若水似乎對她的驚慌甚是滿意,沒有等她再問,便笑着開口道:“你還不知道吧?
你外祖父的門生,戶部尚書苟顯一聽說你母親下獄,便忙不迭趕過去看望了。
聽說……呵,聽說在獄中待了兩個時辰才走的呢。”
說完,又嘆了一口氣,“不過你母親也真是的,苟大人好心看望她,她怎麼就這麼不小心抓傷了苟大人的臉呢?
苟大人是文臣,不便動粗,只好將她交到軍營中,讓別人動手了。
軍營三月不曾送軍妓過去,你母親懷着孩子,才送過去竟咬舌自盡……”
“嘖嘖嘖……”余若水搖頭,神色悲憫,“真是可憐呢!”
“你……你還是不是人!”顧眠笙雙眼通紅,下唇緊咬出血,恨聲道。
當年余若水寄居顧家出天花時,是母親不顧性命,日夜照料,喂她湯藥,她才能活下來,如今……
“啪”顧眠笙被打得歪在一旁,嘴角溢出一絲血。
“你好意思說你母親?”余若水怒道:“若不是你母親,我母親如何會在病中氣急攻心而亡?
至於父親,更是為了想日日見她,把我送到顧家照料。
好在本宮聰穎,早在五歲便絕了你艷冠京城的好命……”
她五歲到廚房想親自給余若水端碟吃食。
沒曾想剛站到灶台邊,一隻黑貓便朝她撲過來,台上一碗滾滾的牛乳正潑在她的胸前……
余若水托着腮,笑得天真,“不過是在你香囊中放了些香粉罷了。”
顧眠笙閉了閉眼,她記得。余若水天花消除時,為答謝母親綉了個香囊給她。
那是余若水第一次綉荷包,母親很是感動,說她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
母親心慈,又怎會想到她救了的孩童,正是害她親女之人?
“還忘了與你說,軍營肉少,守糧倉的狗都沒吃的。
我見你母親細皮嫩肉,特讓火頭兵用她烹了鍋肉羹喂狗。
怕你忘了肉羹幾何,特讓東宮小廚房烹了鍋驢肉給你看看!”
顧眠笙豁然睜眼,一勺烹得嫩滑的肉羹便湊到她嘴邊,她腹中陡然翻滾,幾欲作嘔。
喉頭一甜,顧眠笙癱坐在地,渾身冰涼,過了半晌才道:“我……我父親與哥哥,是否也已喪命在你手中?”
“顧懷曾與顧延琛在雍州私自屯兵,意圖謀反,陛下親自下旨……”
她紅唇輕吐,一字一句道:“萬箭穿心,馬踏成泥。你哥哥跳崖身亡,一個……都沒逃得了。”
“你若乖乖交出虎符,才有活命的機會啊!”
顧眠笙笑得蒼涼,手指顫抖的接過那碗肉羹,輕輕攪動,垂眸道:“是啊,是要好好活着……”
余若水心中一喜,“那虎符……”
顧眠笙突然將那湯羹往口中一送,將湯碗一松。
嘩啦一聲,撒了一地肉羹和碎裂的玉片。
跪在地上的顧眠笙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將頭上的銀簪一拔,猛衝到余若水面前一劃——血流之下,眼至下頜,傷可見骨。
“啊!”余若水痛苦的捂着臉,滿臉驚恐,“你這賤人!”
“若水?”秦沐之聽到響聲,急急走進來。
“妹妹……噗”顧眠笙被她推倒在地,吐出一大口黑血來,伏在地上奄奄一息,“我已告知妹妹虎符下落,為何……為何還要……噗”
“殿下,不!沒有……她沒有……”
她用力偏頭,含恨看向余若水,手輕輕撫上染着血色的青色玉石碎片。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若有來世,她必教這負她辱她之人,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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