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老來多健忘-4
第7章老來多健忘-4
接下來的日子,何靈進入了一個療傷的階段。
目睹了太多的痛苦和苦難,何靈內心是想選擇逃避的。只是夢境中,實在是無處可逃。
幸好在趙世坤的身邊,何靈看到了希望和未來,也看到了堅強和勇敢,讓她的內心慢慢得以恢復。
大環境的動蕩之下,趙世坤能給這一片暫時的平和安寧是如此彌足珍貴。
只是,趙家這位小少爺,不僅是個閑不住的主,還是個特別能惹事的爺。
沒多些日子,何靈算是弄清楚了趙世坤在外求學都做了些什麼。
何靈只能記得歷史大線,再細節的歷史事件,她完全沒有記憶。
但是現在她能切身體會到民國33年末的北平,依然是在日軍恐怖籠罩下的動蕩不安中。也不知道趙家老太太是如何同意趙世坤北上求學讀書的,雖然北平在教育方面仍有優勢,但卻不足以讓最疼愛的孫子涉身冒險。
也許在長輩的心中,兒孫永遠都是乖巧伶俐討人喜愛的,即使調皮活潑一些,哪裏能闖出什麼大禍,不過就是小孩子間的胡鬧。
也許趙老太太過於高估趙家祖訓“只可專心求學”在趙世坤心中的分量了,以為孫子真的只是踏踏實實求學。待到學成之日,回到家鄉尋一學校,一輩子安安心心做個學問人,娶妻生子安穩度過一生。
不知道是什麼事件觸發了這位小少爺,竟然跟着一群學生去市政府前請願。
或許是學生們情緒太過激動,或許是市政府不願事態進一步擴大,最後得知趙世坤和一些激進學生都被抓去了警署。
趙家叔父連同顧府連夜把趙世坤保回來時,何靈才發現這位小少爺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趙世坤回來的時候,身上是掛了彩的。
額頭上已經乾涸的血跡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從額頭一直斜拉到鬢角,呈現一種恐怖的暗紅色。
左邊眉毛中間有一道明顯的傷口,看起來傷得很深。也算趙世坤運氣較好,眉間的這道傷口再長一分便是眼睛了。左邊臉上全是擦傷痕迹,血珠子已經干在臉頰上。
右邊眼圈是烏青的,一看就是眼睛挨了一兩拳。
嘴唇破了,腫得像兩根香腸,右邊下巴腫得像嘴裏含着一個核桃。
一條胳膊無力的耷拉着,不知道是不是骨折了。
藏青色的中山裝上,全是白灰。
就這副形象回家,趙世坤居然還能笑嘻嘻的。
白衣護士顧挽華細心地給趙世坤處理傷口,趙世坤還能用完好的右手搗亂。
趙世坤握着顧挽華忙碌的手,嬉皮笑臉地說,“挽華,從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就在醫我。現在,你還在醫我。看來這一生,你都是要醫我的。若是你放任不管,我的身也受傷,心也受傷了的。”
顧挽華輕輕掙脫趙世坤的手,擦拭額頭時,手上略微用勁,趙世坤“啊”的一聲慘叫。
原來額頭上的血,是趙世坤自己的。
顧挽華微笑着看趙世坤,“傷成這樣都還有心思說那麼多,還說你沒長記性,看來是長了膽量了。”
何靈看顧挽華和趙世坤的表情,倆人都沒有把這事太當回事啊。
這顧挽華雖然是護士,見慣了傷痛病患,看趙世坤的傷口比較淡定也不算奇怪。但是趙世坤這事,不在於他身上的傷,而在於這件事的危險性。
顧挽華身為趙世坤快過門的媳婦,居然不勸導趙世坤,這是一點不擔心未來夫君闖下大禍啊。
再怎麼穩重老成,也不可能放任趙世坤這樣惹事啊。
這倆人太讓人擔心了。
最後還是趙家叔父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教訓趙世坤,“世坤,你是來求學的。趙家的規矩你是懂的,你若是再這般胡鬧下去,我定想辦法把你轉回家鄉。離家近了,也能求學。你祖母和母親本來也是極為牽挂你,回去了倒是經常能見着你了。反正來年你也是要成親了的,正好一同回家鄉。也省得我還得抽空在這裏看着你。”
顧挽華微笑着示意趙世坤,趙世坤忙不迭地點頭,“叔父,世坤知道了。”
然後倆人相視一笑,趁趙家叔父看不見,顧挽華吐了下舌頭,趙世坤沖顧挽華眨了眨眼。
手摺了的趙世坤在家消停了好些天,等來了同學們拜訪。
一屋子的青年才俊圍坐在一起,情緒激動地低聲談論時局。
有學生低聲說著國破家亡,當以己身報效祖國。
有學生低聲說著已經申請停學,準備奔赴前線。
青年才俊們頭碰頭,低聲分析時局。
何靈聽到了豫、湘、桂的地名,聽到了兵力損失,聽到了喪失國土,聽到了日軍鐵蹄。
似乎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件,讓這群學生們不顧個人安危,貿然前往市政府門前請願。
趙世坤吊著受傷的左手,右手握拳,表情頗為凝重。
何靈不敢走遠,也不敢踏進書房。
那些數字,不再像以前一樣只是數字,而是一個個真實而鮮活的生命,是走出門就可能會遇到的屍骸遍地,荒冢累累。
她是和平年代只看到幸福和美好的人,她抗拒沉重痛苦。
何靈渾身發抖,內心卻是極為欽佩這群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學生。
他們中多數人過着安穩富足的生活,如果只是滿足於自己的安逸和輕鬆的未來,不問世事只讀書,依然可以活得很好。
但是他們卻願意用自己的未來和生命去改變這個黑暗痛苦的時代,願意為自己的理想、為廣大災難深重的同胞去抗爭去奮鬥。
何靈內心受到了震動,黑暗痛苦的時代,看到了高貴純良的靈魂。
低聲討論完局勢和各自未來的計劃后,青年學子們開始高聲談論些學術之爭,談到校園軼事,再談到了趙世坤和顧挽華的婚事。
從趙世坤和顧挽華的婚事,談到了兩人的相識。
雖然何靈很不想管趙世坤的其他事,但是跟顧挽華有關的,她還是會豎著耳朵聽。
她不相信顧挽華的心愿或夢想真的是改變世界,創造新生活。
她的心愿,一定跟趙世坤有關。
說起來,趙世坤小少爺果然從一開始就不是個聽祖訓只讀書之人。
校園這種群英薈萃的地方,讓他認識了無數良師益友。動蕩時局的所見所聞,讓他們心潮澎湃想要改變點什麼。
趙世坤參加的第一次學生請願就遇上了休班的顧挽華。
趙世坤平時爬高躥低鍛煉身體是非常有用的,關鍵時刻用來逃跑總是好的。
逃跑的過程中,把一身學生裝的顧挽華當成同行的學生硬拉着狂奔了一路。
就在顧挽華掙脫趙世坤,準備呵斥他唐突的時候,混亂中天降花盆砸到了趙世坤頭上。
趙世坤倒下的時候,只記得自己的血從顧挽華的藍竹布褂一路蹭到黑布中裙,最後蹭到圓口布鞋裏的白色紗襪上。
他還記得自己恍惚間說了一句,“同學,你的腳真秀氣”。
人命當前,顧挽華確實也顧不得解釋身份分清關係了,迅速幫趙世坤先止住血,然後硬扶着軟綿綿的趙世坤去處理了傷口。
趙世坤睜眼的時候,正看見顧挽華低着頭在抄寫什麼。
從趙世坤躺的角度看過去,白色布褂顯出顧挽華青春活力又嬌美的身姿,樸素簡潔的黑色中裙讓顧挽華看起來亭亭玉立又淡雅素凈。兩根長辮子隨意地垂在胸前,隨着顧挽華的呼吸微微起伏着。
顧挽華伏案書寫得很認真,眉眼溫柔。長長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像一隻小巧的蝴蝶忽閃着翅膀。
陽光斜照在顧挽華的身上,趙世坤忽然想起徐志摩的那句詩了,“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趙世坤覺得自己的心飄了起來,這姑娘真美啊。
顧挽華抄錄《草葉集》中《自己之歌》的這片刻工夫,趙世坤已經在腦子裏跟眼前這位姑娘過了半生。
一見鍾情,很大概率就是見色起意啊。
顧挽華抄錄了小半本《草葉集》后,想起看看趙世坤了。
一回頭,看到趙世坤半支着身體,眼神迷離、神情恍惚地盯着自己,嚇了一跳。
雖然被花盆砸到流了很多血,看起來挺嚴重的。實際上,就只是點皮外傷,不至於出現神情恍惚的癥狀啊。
難道還有沒檢查出來的傷情?
顧挽華起身坐到床邊,伸手摸了摸趙世坤的額頭,沒發燒。
再想檢查一下趙世坤眼底,手被趙世坤一把抓住了。
顧挽華看了看趙世坤的眼神,忽然想起他說的那句,“同學,你的腳真秀氣”,再看他的表情動作,“唰”的一下,從臉一直紅到脖子。
用力想要掙脫趙世坤的手。
趙世坤依然眼神迷離,“同學,我叫趙世坤,江南人士,家有薄田幾畝可供營生。今年十七,未曾婚配。同學,你叫什麼,可有婚約?”
顧挽華又氣又急,也不顧趙世坤還是傷員,抬手一巴掌。
“啪”!
趙世坤醒了。
這一巴掌用足了力氣,臉上多了個五指印。
趙世坤愣了一下,然後順勢往後一倒,直挺挺地倒在床上,還不忘蹬腿翻白眼。
顧挽華氣壞了,從沒見過這麼沒臉沒皮厚顏無恥的人。
也顧不得趙世坤已經清醒,一手拽住趙世坤領口,另一手又是一聲清脆無比的“啪”!
左右各一個五指印。
這一次更是用了狠勁,嘴角都打破了。
顧挽華愣住了。
自己為什麼那麼大火氣?
轉身就走,不理他便是了,怎麼跟着他一起鬧起來了。
平時都很有穩重冷靜的人,怎麼看到他的模樣就失去理智動手了?
趙世坤頭頂着一圈圈的紗布,臉上十個手指印,嘴角還有血絲,卻笑嘻嘻地歪頭看着顧挽華,一幅你動手就是你摸我的表情。
顧挽華左手還拽着趙世坤的領口,右手舉在半空,還是很想動手。但是理智告訴她,不要跟這個沒臉沒皮的二皮臉一般見識。
趙世坤看顧挽華沒動手,居然又握住了顧挽華的手。
顧挽華掙了半天沒掙脫,氣得滿臉通紅,渾身都發抖了。
又不能接着打,又倍感委屈,顧挽華掉下了眼淚。
嚇得趙世坤一鬆手。
顧挽華也顧不上是在自己工作的醫院,轉身跑了。
趙世坤爬起來,巡視一圈顧挽華的寢室。
看了看顧挽華抄錄的《草葉集》,這姑娘字寫得娟秀又有力,真不錯。
小小的書架上,放了幾本詩集和護理類的書籍,是個勤奮好學的姑娘,也不錯。
門后的盆里,放着沾了自己鮮血的藍竹布褂、黑布中裙和白色紗襪,還沒來得及洗。
垃圾筐里,有一塊染血的白色手帕。
趙世坤想了想,把垃圾筐里的白色手帕撿了出來,藏在兜里。
吹着口哨,心滿意足地出門溜達去了。
趙世坤出門溜達的方式讓顧挽華十分憤怒,但是等她意識到憤怒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他把在醫院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拉住了,嬉皮笑臉地問,“有沒有見到一個圓潤鵝蛋臉,嘴角有顆小痣的姑娘?對對對,眼睛總含着笑、很漂亮的那個姑娘。找她幹嘛啊?看,都是她打的。是啊,下手有點狠啊,不過我喜歡。唉,她也心疼的,還把她自己打哭了。所以我才到處找她啊,我得跟她說說,沒關係,隨便打別太心疼我。”
一邊問,一邊大大方方地把兩邊五指印給別人看,就差讓人幫他量一量巴掌的大小了。
再然後,他乾脆就只拉住醫護人員宣傳了。
那天下午,原本休班的顧挽華因為一場意外,以這樣一種她完全想不到的方式在全院聞名了。已經逃回家的她完全沒有機會解釋這個從天而降的“未婚夫”,以及滑稽又無聊的情侶吵架情節,更沒機會辯解一向溫柔的自己為什麼如此暴力對待“未婚夫”,以及“未婚夫”頭頂的傷真的跟自己沒關係。
她還在反思自己為什麼忽然變得暴脾氣,以及暗下決心如果再遇到他,一定要假裝沒見到這個人。
趙世坤拿出那塊白色手帕,看了半天又想了很久,還是把它洗乾淨了。
白色的手帕上,綉着一株小小的梅花,綉工平平,並不精細。
梅花下面,綉了更小的一個“華”字。
趙世坤舉着白色手帕,笑得眉眼彎彎鼻子都皺了。
輕輕地在嘴裏念了三個字,“顧…挽…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