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結盟
返回住處這一路,海禹像是上了發條,嘴巴一刻不得空閑,一會兒拉着當塗說莫渠的傳奇故事,一會兒又拉着孟門問東問西。
“唉你說莫渠怎麼知道該走哪條路呢?”
“他是不是每條路都走過?”
“每年差不多都是這個時候出海啊,為什麼走的路會不一樣?”
孟門性格里有幾分認真,對海禹一般有問必答,這一晚可能是見到莫渠的衝擊太大,也可能是海禹的問題實在是多,孟門進了院子就說自己不餓只是有些累要早點休息,消失在眾人面前。
當塗沒有能力解答這些問題,周饒海禹不會去主動招惹,狄明不愛說話一臉生人勿近,最後照顧這隻聒噪“鸚鵡”的重任就落在了老實憨厚的畢方身上。畢方搜腸刮肚,把從族人那裏聽來的洋流、風向等知識支零破碎地倒了出來,海禹顯然沒有得到一個滿意答案,吃完飯後悻悻然地回到了自己房間。
當塗想要去院子裏透透氣,出門時與正要進屋的周饒擦肩而過,周饒嘴裏嘟囔着什麼,當塗沒去在意。他在園中坐下,望着逐漸變圓的月亮,出了神。園中幾朵梔子花迎着月光悄然綻放,當塗以前在升山沒見過這種花,這花雖然香,但不如野薔薇開得熱烈。當塗仰着脖子咂咂嘴,這十幾天來的歷程宛若夢一場,漫天繁星下,他忽然有些想家。
訓練進入第四天,眾人在營地空地上等待了一位人高馬大的青年將領,海禹伸長脖子往將領身後望,將領問他找什麼,海禹答找莫渠,將領咧開嘴哈哈大笑:“今天和明天你們暫時見不到莫渠先生,這兩天由我負責帶領大家做野外奪旗訓練,鍛煉你們的野外生存能力和通力合作精神。”
之前白袍長者提到過野外奪旗訓練,他們不是第一批出海的勇士,他們在內心安慰自己——這麼訓練自然有它的經驗和道理。一行人跨上馬,跟隨將領和衛軍,一路來到白馬林深處。
所謂野外奪旗訓練就是簡單粗暴地一人分一點水和糧食,簡易武器,自由組隊,在良余南邊的白馬林內尋找旗幟並成功返回原點,限時兩天一夜。青年將領聲若洪鐘,逐字逐句認真解釋,此次奪旗訓練不計較勝負,只設定目標,如果在此次訓練中負傷或身亡,即取消該部落的出海資格。這點不難理解,每個部落派出一名勇士,勇士負傷,自然也就無法跟大部隊一起出海遠航。
“南北大陸幅員遼闊,各部落自然條件相異甚遠,我知道你們中有人擅長山間捕獵,有人擅長湖中捕魚,在我看來,結伴前行是最穩妥最安全的選擇,這也是為什麼要安排這一訓練內容的目的。前往千石島的路途困難重重,我不希望這次航海歸來的依然只有莫渠一人!”
眾人摸不準這位青年將領與莫渠的關係,不好作過度的回應,也不好不作回應,大家領了乾糧裝備后便快速消失在密林深處。
海禹提議大家一齊組隊,他還試圖說服向來不願合群的周饒:“首先,這片樹林我們誰都沒進去過,危險程度未知,大家一起互相能有個照應。其次,過不了兩天就要出海了,在海上遇到危險時我們只能仰仗彼此,這會兒提前摸清楚各自的特長有備無患。最後,這次比試不計名次,擺明了就是要我們通力協作嘛!”相處幾日來,當塗第一天聽到海禹說出這樣一番條理清晰的長篇大論,當下出聲附和。饒是周饒再瞧不起這群人,也必須承認海禹這話說得有道理,臉上掛着刺眼的不悅,腳步跟了上來。
抱臂倚樹而立的狄明撣了撣身後的樹屑,與當塗擦肩而過時丟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當塗是這群人中年齡最小的,勇士規定年歲必須是十九到二十九歲,他前兩個月剛過十九歲生日就被抓來當了勇士。交談中年齡一透露,眾人對他自然是另眼相看,畢竟能把一個二十歲未到的毛頭小子扔來擔一整個部落的重任,肯定要有些過人之處才行。可惜前幾天都是些基礎訓練,除了能看出誰體力好誰執行力高之外的虛晃,各自的生存能力與看家本領還都藏在手裏。雖然大家表面和和氣氣,但當塗知道,正如首領對自己所言,來這裏的每個人、每個部落都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向來沉默,眼下,沉默反而成了最好的偽裝,當塗看着海禹兔子般蹦躂的背影,回憶起適才狄明的眼神,陷入沉思。
六人當中孟門年紀最大,幾日相處下來,大家也都習慣性地跟着他。孟門找了片林間開闊地,示意大家停下歇息,自己埋頭拔掉幾束雜草,撿了根樹枝在潮濕的泥土地上寫寫畫畫。
“將領沒有給我們地圖,但我們自己不能丟了方向,更不能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竄。白馬林北起良余南至諸餘江,兩天一夜最多走個角落,所以我需要先做決斷。”他頓了頓,抬頭環顧,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龐,“現在,我問你們,你們此次的目標是什麼?”
眾人均是一愣,一時之間竟無人回答。林間晨光乍現,透過交疊的枝葉,灑在六個來自天南海北的年輕人身上,一片斑駁。遠處鳥鳴啁啾,風聲朔朔,五月初的林間,萬物似都帶着未褪盡的寒意。
孟門笑了,他的長相實在不適合笑,眉眼不動,嘴角平直,一聲非常短促的聲音自鼻腔鑽出,極度詭異。
“我問的不是你們去千石島的目的,將領說了此次訓練不計勝負,只定目標,你們是想在白馬林里安然度過一天一夜,還是想費神去尋找旗幟?”
眾人恍悟,再次陷入到沉默之中,接連幾日的訓練已經在潛移默化中讓他們學會了“行令禁止”,居然沒人想過究竟需不需要冒險尋找旗幟這一問題,這種變化讓每個人內心皆是一驚。
畢方皺着眉,探身看了眼孟門在地上畫的圖,滿臉疑惑:“既然將領定下了這個訓練項目,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們在這兒蹲一天一夜,不是什麼都學不到?”
“我也覺得應該去找旗幟,說不準這個選擇就是對我們最大的考驗……不過,”他話鋒一轉,剛嚴肅沒兩秒的臉上再度浮現笑容,“孟門,你這畫的是什麼呀?”
當塗已經盯着地上的畫看了好一會兒,與心中的地圖再三核對后,他確認孟門畫的是白馬林內的官道。
孟門像是注意到了當塗的反應,轉身面向他:“當塗,你獵戶出身,在樹林裏方向辨得清,又記得地圖,你和我一起做嚮導。”當塗本能地想要推辭,他有些疑惑,剛才不是在討論要不要去尋找旗幟的問題嗎?怎麼一下子就跳到了任務分配上?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孟門就已經迅速將其餘人分配完畢,除當塗外,剩下五人輪流負責警戒,白馬林中野獸頻繁出沒,尤其是夜間休息時,按照年齡順序,從小到大依次放哨,海禹和畢方漁民出身,負責尋找和收集淡水,周饒的任務是採摘野果,狄明與我配合當塗捕獵。
“生存為首,任務居次,大家隨機應變。”孟門說罷又拍了拍當塗的肩膀,神情肅穆,“你是我們當中唯一熟悉山林的,雖說各司其職,但可能處處都需要你的幫助。”
白馬林說是林,但夾在南北大陸最繁華的兩個部落良余與姑媱之間,人來車往,早就形成了數十條寬闊平坦的官道。林間以雜樹為主,和尋常路邊郊外並無太大區別。這片林地勝在地廣,孟門和當塗一合計,決定以出發地為原點,往外畫出二十公里半徑,盡量把活動集中在這個圈子裏。
林中第一餐,海禹張嘴就要咬自己帶來的乾糧,被當塗攔下,他說乾糧還是留着以防萬一,我去為大家捕獵,你們蹲在原地不要走遠。海禹聽話地點頭,小心翼翼把乾糧又塞回衣袋裏。
“狄明,這次你和我一起去。”被點到名的瘦小男子眼中一閃而過警覺與遲疑,但他還是很快跟上了當塗的步伐。
匆匆疾行半個小時,待身後眾人徹底淹沒於林海后,當塗突然停下腳步,轉身面對狄明。他一垂眼,看見狄明的右手已經撫在匕首上,一雙小而圓的眼睛往外散發著寒光,他敢打賭如若此刻自己再往前跨半步,恐怕就要當場見血。
經過幾天相處,當塗知道狄明身手敏捷,但若說起正面對決的勝算,當塗還是有七八分把握。狄明看似沉與疏離人群,搞不好是最容易摸頭的一個,如果非要在登船之前進一步了解這五人,區分敵友,讓日後的自己不至腹背受敵,當塗認為從狄明下手興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我知道在這裏論出身毫無意義,但我始終相信,我升山人與你成侯人應當有區別於其他部落的情誼。”這是當塗想了一路的開場白,他拿不準對方是否吃出身論這套,眼下只好硬着頭皮繼續說下去,“如果我們六人真的彼此為敵,那麼每個人要面對的敵人就有五個,以一敵五,朝夕相處,即便是這片大陸上最驍勇的戰士,恐怕都難保全性命。”
“所以你想和我結盟?”狄明很快抓住重點,冷眼道。
當塗緩慢而慎重地點頭,待對方充滿敵意的目光稍微有所緩和后,開口問出了自己內心最大的疑惑:“剛進入白馬林時,你是不是有話對我說?”當塗指的是狄明在聽完海禹勸阻周饒的長篇大論后,丟給自己的那個眼神。
狄明沒有第一時間做出回應,他在思考,在猶豫,在用過往二十多年的人生經歷判斷眼前這位高大年輕的升山人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當塗知道對方內心的夷猶,沒做催促,他轉身再次將背面交付對方,沉聲道:“邊走邊想吧,我們先找找看有什麼能吃的獵物。”
狄明抬頭看着年輕人寬闊平直的後背,心中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