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蘇醒
“編號12048022,進入能量膜。”
“編號12048022,穿過清潔通道。發現大量細菌,啟動全套清洗。清洗完畢。目標到達體檢台,體檢項目為內科15項,外科12項,眼科4項,口腔科、耳鼻喉科、放射性檢測……”
“編號12048022,姓名諸夭野,通過基礎檢測,DNA核對完畢,誤差範圍以內,允許登錄千石島。”
平靜的深潭中激起一陣漣漪。
冬眠後遺症尚未完全消失,百索子仍覺得全身上下都有些虛軟無力,這是他第一次經歷冬眠,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非常新奇的體驗。石斛將他喚醒時,他以為自己只是渾渾噩噩睡了一覺,冬眠中的人沒有時間概念,睜開眼后需要一個多小時視力才能逐漸恢復正常。嗅覺倒是搶先一步,冬眠室內熟悉的香甜喚醒了隨身體沉睡的記憶,百索子張開喉嚨想要發聲,卻只擠出了一個空洞可怖的單音節。
“啊——”
百索子有些厭惡地皺起了眉,他的眼前仍舊一片朦朧白光。
“百索子,你需要幫助嗎?”一個冰冷怪異的男聲忽然響起,聲波成為繼氣體分子后第二個成功喚醒百索子感官的物質。
“根據數據顯示,你的身體指標一切正常,冬眠后暫時的感官失能屬正常現象,完全恢復大約需要兩個小時。”男聲自上方傳來,包裹着整間空曠的冬眠室。
“是,石斛嗎?”百索子終於艱難地擠出了第一句支離破碎的話。
“是我。”
“這是什麼香味?”
“室內不止一種花,根據氣體分子判斷,你問的應該是報春石斛,該花由無人機491號於1276年3月12日從南大陸鐘山南麓收集而來,該花氣味芬芳,生命旺盛。”
“你很喜歡?”百索子從不知道冬眠醒來這般難受,只能盡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比如多與石斛談論關於花的話題——它最喜歡這個。
平穩的男聲安靜了幾秒,然後繼續水波不驚道:“是的,百索子,我很喜歡石斛。”
對於一個一貫冷靜自持的人工智能來說,用上“很”這個詞,說明它確實對石斛抱有非常強烈的感情。究竟是它因為喜歡石斛所以叫了這個名字,還是在被冠以“石斛”這個名字后開始對這種花感興趣,百索子無從得知。
“現在的時間是?”他終於可以看見一些天花板的影子。
“現在的時間是1279年6月17日17時21分39秒,距離你進入冬眠艙已經過去53年76天。”
百索子花費了大約一分鐘時間來消化這個事實,他用力抬起右手,並依次動了動手指,他想找回血液在身體內流動的感覺。
“阿野出去多久了?”這是他急於知道的第二個答案。
“諸夭野於1228年12月25日23時15分41秒駕駛單人飛行器離開,距離今天已有50年173天。”
“一次都沒回來過?”百索子再也無法剋制自己的驚訝。
“沒有。”
單人飛行器不配備冬眠艙,如果回來的真是諸夭野,那麼此時算來,他應該已經是一位七十五歲的古稀老人。百索子雖然沒有離開過千石島,但是根據無人機帶回的影像資料和監控畫面顯示,南北大陸依然處於極度不發達的農業社會文明,他很難想像天生下肢殘疾的阿野要如何在那片一無所有的土地上生存。
“為什麼不把阿野帶過來?”百索子十分迫切地想要見到那個男人。
“諸夭野離開時將個人身份信息權限設置為DNA匹配度大於等於99%,也就是說來者有可能任何人,只要他攜帶有諸夭野的身份晶體。鑒於此刻你的身體狀況,我不建議你在完全恢復前與這位陌生人見面。”石斛的回答簡單卻不容置喙,它也正是憑藉這份安全謹慎的做事風格,才得以在數十個AI管家中脫穎而出,進而成為掌管整座千石島的超級大腦。
“距離身體完全恢復還需要多長時間?”
“啟動傳入神經末梢刺激測試。”
百索子感到小腿處與手指尖傳來一陣微弱的酥麻感。
“測試結束,你的身體已經恢復至72%,預計還需要二十五分鐘左右,就可以站立行走。”
“我能看清東西了……”百索子喃喃道。
“恭喜你。”即便特意模仿人類提升半個聲調,石斛的聲音聽起來仍然帶有疏離和冷漠。百索子向右側略微偏頭,看着牆上不時閃爍的紅燈,露出了一個略帶虛弱的笑。
他能感覺到身體正一點點恢復知覺,雙手已經可以緊握成拳。即便過了五十年,這座島上依舊安靜得讓人局促。他已經蘇醒將近一個小時,除石斛外,這座島如同死了一般。
“在我冬眠的這段時間,島上有人類誕生嗎?”百索子舔了舔嘴唇,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兩圈,不安地問道。
“沒有,諸夭野在離開時已將所有人工子宮關閉。”石斛總是知無不言,毫不遲疑,“需要我重新啟動胚胎繁育嗎?”
百索子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咬牙扶着冬眠艙內壁,艱難而緩慢地起身坐立。
“帶那個持有阿野身份晶體的男人來見我吧。”他稍正衣冠,眸色一閃,如是說道。
期初當塗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但是身上冰冷、刺痛的感覺格外真實,他又想自己是不是進入到了天堂,眼前這副白到無塵無垢近乎刺眼的景象,確實不像人間所有。他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扔在一塊平板上,平板忽然裂開,升起四個鎖扣,咔嚓一聲,還沒等當塗反應過來,他的四肢已經被牢牢固定在板子上,他隨板子平穩移動,來到一間光線更加強烈的空蕩蕩的房間,他大聲呼喊了一句,光滑的牆壁不斷反彈起他的聲音,就像有幾十個當塗在依次呼喊,這景象實在太過詭異,當塗嚇得一激靈,便沒敢再開口。
從天而降的冷水兜頭澆下,當塗一聲驚呼還未吐盡,身後的板子忽然帶着他旋轉起來,當塗由躺改立,原本空無一物的地面忽然裂開,自裏面伸出兩雙“手”,猛地將當塗身上的衣物扒了個精光。當塗倒吸一口冷氣,只想知道自己脖子上的石頭是否安好,他拚命向前探身,收緊下巴,直至快要將雙目瞪出,才瞥見了石頭吊墜在空中划動的殘影,心中一塊石頭落地。
還沒慶幸兩秒鐘,自上方忽然又噴出一股溫熱水霧,眨眼間,整座房間已經被霧氣充斥,伸手不見五指。水霧本身還帶有奇怪的味道,當塗一陣劇烈咳嗽,兩眼昏黑,差點把自己的肺給咳出來。
又一次天旋地轉,撥開雲霧后,當塗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居然被套上了一件寬大的淡藍色罩衣,身後的板子再次移動,面前平整的牆面向兩面滑開,他被帶進一個更加寬敞的空間。這個房間裏有類似桌椅的傢具陳設,雖都一塵不染,平滑光亮,但比起之前,好歹顯現出了那麼一丁點生活氣息。正對面的牆壁中央掛着一幅畫,畫上是一堆凌亂的線條和原點,這也是整間屋子裏唯一的色彩。
當塗在默默等待下一個“驚喜”來臨,但身後的板子久久不見動靜,四周如雪后的湖面一般寂靜,他想,如果此處真是天堂,倒也是一個不錯的地方。只可惜他沒能在死前解開姐姐離家出走的謎團,也沒能見上她最後一面。十多年過去了,如若姐姐現在站在面前,自己還能認出她嗎?
在舒適的室溫中,當塗緊繃的神經逐漸鬆弛下來,困意猶如海浪,一點點浮上,將他淹沒。自被選中作為升山勇士出海,他從未睡過一天好覺,他實在太過睏倦,不論是在身體上還是精神上。他就像一個在沙漠中負重行走的旅人,在經過漫長而又艱難的跋涉后,終於見到了一座堆滿食物和淡水的小屋。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向前走,他沒有目的地,只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着自己,他坐在小屋裏,喝着溫熱的茶水,裹着柔軟的毛毯,喟然長嘆。風沙吹不到他,死亡摸不到他,他靜靜坐在原地,不去想此行目的,家鄉的野薔薇啊,此時應該已經開得熱烈,雪白的花瓣落了滿地。
百索子見到的正是這樣一個眉目間帶着從容笑意的年輕人,他看上去和自己一般年紀,身體健碩,肌肉輪廓分明,膚色因常年日晒呈現出奇特的小麥色。百索子繞着他轉了一圈,上下左右瞧了個仔細。
“需要我叫醒他嗎?”石斛問道。
百索子搖頭,並伸出右手食指,對着牆上閃爍的紅點做出一個噤聲手勢。他轉身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剛從冬眠中蘇醒,不宜長時間站立,他要親自等待這個陌生人蘇醒。百索子有許許多多的問題想要問這人,他的心中就像是裝進了一隻雲雀,嘰嘰喳喳,歡騰飛舞,不肯停歇。百索子嘴角的弧度越發明顯,掌心不知何時泛起一層薄汗,微微濕潤,他咬緊牙關,攤開掌心在沙發上蹭了蹭,心中暗自確信,這將是自誕生以來,自己最開心的一天。
“呼吸頻率發生不規律波動,檢測目標即將蘇醒。”
石斛將聲音調至百索子剛巧能聽到的大小,微若蚊鳴。百索子點點頭,瞳孔不受控地開始緊縮,他死死盯住面前年輕人,看見他眼皮下的眼珠左右滾動,看見他右手食指向上翹起,他知道他快醒了。
第一次見到陌生人應該說些什麼?
百索子的興奮與期待被腦海中這個突然襲來的問題澆滅了一半,他這一生只見過三個人,並且對其中兩個已經沒有太多印象。
“阿野第一次見到我時說了什麼?”百索子輕聲向石斛求救。
“諸夭野問他父親‘這就是從人造子宮中誕生的人類嗎?他的媽媽是誰?’。”
“我問的是諸夭野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我不知道該如何同陌生人……大陸人打招呼。”百索子的聲音逐漸沉了下去,眼中的神采也悄然褪去。他胸口有一種悶悶的感覺,就像是被人捂住口鼻,難以呼吸。
“諸夭野對你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好呀,我的弟弟。’”
三歲的男孩子說話還有些口齒不清,但他把“弟弟”這個音咬得十分用力,讓人通過聲音穿越回七十二年前,看見那個趴在人工子宮旁的男孩,披着幽藍冷光,天真無邪地笑着同一個沉默而又嶄新的生命說話。一張肉乎乎的小臉糾成一團,瘦弱的雙腿在輔助器的支撐下勉強站立,他向來不喜歡戴着輔助器走路,但此刻對新生命的歡喜已經蓋過對輔助器的厭惡,他必須站起來才能看見嬰兒。小男孩雙手緊握人工子宮邊沿,伸長脖子,探着小腦袋,正在往嘴邊送上全身力氣。
“你好呀,我的弟弟。”
百索子萬萬沒想到,石斛直接找來了當年的音頻。
當塗醒來,聽到的來自“天堂”的第一句聲音便是這句奶聲奶氣的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