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質疑

第十四章 質疑

走到近處才能看見,海中升騰起一道灰白色的細塵,砂礫混雜着海底的細沙,宛若一根銀線,將“穹頂”環繞其中,而海禹恰巧在這條線上。

眾人趕到時,海禹的軀體尚且溫熱,但早已沒了呼吸,一條鮮活的生命在眼前消失,當塗和周饒一時之間有些難以接受,僵在原地,失了言語。莫渠和孟門上前將海禹翻了過來,因為剛剛逝去,年輕人面容十分鮮活,緊皺的眉間格外扎眼,就像是在睡夢中糟了夢魘。孟門蹲下身仔細查看,海禹胸口處的衣服上有一塊血斑,血液正是從這裏向外汩汩流淌,染紅了周圍一陣片海,他撥開血斑上的衣物,手下一怔,倒吸一口涼氣——海禹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完全刺穿了胸口。

莫渠將孟門往後抓了一把,壓低聲音道:“別站在那裏。”

孟門聞言猛地抬頭,目光炯炯,神情憤怒:“你知道怎麼回事?”他攥着海禹衣物的手指關節已經泛白,骨節摩擦,咔咔作響。

海禹極少表現出這樣情緒化的表情,倒是讓莫渠心頭一震,費了些力氣才維持住面上的表情。但不巧這話已經讓一步之外的當塗和周饒聽見,兩人大步過來,當塗緊緊抓住莫渠衣領,面色因憤怒而扭曲,一旁的周饒雖然沒敢動手,但眼中寫滿了輕蔑和厭惡。

孟門告誡自己要冷靜,今天如果不把事情解決,恐怕他、當塗、周饒三個人沒一個能活着回到大陸,就像莫渠前七次出海一樣。

“在白馬林中,是不是你將狄明推入陷阱?”

“在大船上,是不是你用鐵鎬殺害了畢方?”

“你明知道這裏有危險,為何不阻止海禹一個人向前?”

“你把水手們留在遠處,他們真的能平安回家嗎?”

孟門每一句責問都像是刀槍劍戟,狠狠刺在莫渠寫滿偽裝的鎧甲上。

當塗不是沒有想過這些問題,也不是沒有將莫渠放在嫌疑人的位置上過,但這些問題經由孟門之口連珠炮般一股腦湧來,依然帶給他極大的衝擊。試想,從還未踏上出海征程開始,就有一個人將他們視作砧板上的魚肉,並躲在暗處伺機狩獵,這種熟悉而陌生的感覺讓當塗毛骨悚然。眼前,對自己命途的擔憂勝過了對莫渠殘害多人的憤怒,當塗轉身不再看這位陰鷙老人,害怕自己一個剋制不住,動手揍人。

周饒顯然不如當塗這般克制,他破開水面,走上前,瞥了眼仍在水中漂浮的海禹,雙眼微眯,揚起下巴,淡然冷笑:“老頭你最好說清楚,這裏有什麼危險。”

莫渠面色如常,不惱也不怒,依舊是那張佈滿溝壑的臉,那雙永遠藏在褶皺深處的眼睛,和那常年混着濃痰哨音的喉嚨。他又往後退了半步,掃視了一圈憤激的年輕人們,不緊不慢道:“我雖然知道這裏有機關,但我並不知道如何觸發機關,所以我沒有阻攔他。”他將臉轉向孟門,明銳的目光透過微張雙眼,斜射出來,“至於你說的狄明和畢方的死,我想你們三個應當比我嫌疑更大。”

孟門驟然間緊閉呼吸,恍惚意識到自己可能已經落入了莫渠設下的圈套。

“我不是第一次出海,能猜到你們的首領都對你們說過些什麼,只要我們踏上千石島,六大部落間新的戰爭就不可避免,誰都想擁有這座島上的所有資源。”莫渠聲音裹挾着海風,刺痛着三個年輕人的神經。

“在登島,不……在進入‘穹頂’之前除掉你們?我不會做這種目光短淺的事情,誰知道後面有沒有需要用得上你們的時候……倒是你,孟門,你對千石島的了解應該比我還多,捨得說出來嗎?”

“這叫‘塑料’,千石島上的東西,密不透氣,但不宜過度揉搓,否則你戴上后容易看不清路。”

“你為什麼會知道‘塑料’?”

“作為碣石人我原本是被禁止說出這些……但,如果我不說出,大陸上的人也許永遠都無法與千石島相抗衡。”

當塗的腦海中回憶起之前與孟門未完的對話,好在此刻他仍然對莫渠抱有極高的懷疑,並沒有聽信他的挑撥。但當塗很想知道孟門沒來及說出的答案,他為什麼知道“塑料”,又為什麼被禁止說出這些。

長久的沉默之後是一聲沉重的嘆息,孟門認命地閉上雙眼,用后槽牙狠狠咬住嘴中嫩肉,直至嗅到一絲腥甜才鬆了口,他的情緒不外露,再開口時仍舊是那熟悉的清冷語調:“我們邊走邊說,有什麼疑問都可以提,我一定知無不言,但從現在起……”孟門伸手指向莫渠,“你必須和我們並排走。”

周饒不管莫渠還是孟門誰更可疑,在他看來除了自己之外誰都可能是兇手,或者死去的三個人分別死於不同人之手也是說不準的事情,他對孟門這句“你必須和我們並排走”的提議產生了興趣,拍手附和道:“老頭,你若想洗脫嫌疑,就和我們一起走。”

當塗解開捆在腰間的麻繩,抽出一頭,在自己身上栓了個死結,然後一一串起其他三人,在此之後,他們真正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

他們帶不走海禹,只得草草與他道別,眾人皆是默然,不知開口說些什麼,萬里晴空之下,他們隱隱約約感覺到,地平線下,風暴將至。在與世隔絕的“穹頂”之中,究竟是靜謐還是喧囂,富饒還是貧瘠,天堂還是地獄?是什麼潛伏在前路,蠢蠢欲動?無人可知。

當塗腳下一硌,低頭看竟是塊晶瑩剔透的石頭,他福至心靈,撿起石頭放入海禹緊握成拳的手心。

四人排成一排,再度上路。

“‘淤泥帶’的淤泥不是淤泥,叫石油。”孟門恪守諾言,緩緩開口。為順利進入千石島,為能夠活着回到大陸,他必須說出自己知道的東西,不論這些內容其餘三人是否相信,又是否能夠理解。

少了海禹的聒噪,一時之間眾人還有些難以適應。如果有這會兒他還在,肯定會好奇地問:“什麼是石油?”

“石油是一種粘稠的,厚重的‘油’,同油一樣,可以燃燒。所以你們才會在‘淤泥帶’上見到那麼多動物的屍體,一旦被困在淤泥上,尤其是海鳥的羽毛沾上了這種東西,便很難活下來。”

“面具上那層膜是龍首谷弄來的?”孟門話鋒一轉,把問題拋給了莫渠。

莫渠咳了一聲,臉色有些難看:“是,面具的樣子也是照着龍首谷里的仿造的。”

“那層膜,就是糊在眼睛上的那層東西,叫‘塑料’,據說就是用‘石油’做的,具體的我也說不清,要回去請教我的老師——盧其。”

孟門不過寥寥數語,就讓餘下三人陷入沉思,他們無法理解為什麼“泥巴”能和“油”扯上關係,“油”裏面又怎麼變出“面具”?周饒只能先撿自己聽得懂的部分提問:“盧其是誰?我怎麼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面對這兩個字,孟門臉上浮現出肅穆敬重之情:“他是我的‘老師’,是全體碣石人的‘老師’,他告訴我們許多龍首谷的秘密,他說龍首谷是大陸最接近千石島的地方,要想了解千石島就必須先了解龍首谷。”

龍首谷地處邊山西側,西鄰鐘山(北大陸人稱之為萬壽山),南接陽山,自古陽山就是一處部落聚集地,被稱為大陸上的第七大部落,陽山人以學立本,據傳陽山小兒自三歲識字,五歲吟詩,七歲精通算籌,成年後各個學富五車。陽山人不僅自己好學,更在大陸各處開設學堂,傳授知識,曾經的陽山人比起今天的碣石人,更為各部落所敬仰。直至二百七十多年前,陽山本土宗教新教盛行,宛如雨後春筍,借各地學堂傳布,勢頭在短期內竟然與古老的石門教不相上下。一山不容二虎,兩個宗教間日漸產生摩擦,摩擦轉為衝突,衝突升為戰爭,石門教背後是六大部落盈千累萬的信徒,陽山逐漸落入被動。戰火屠城,陽山人拋棄妻子、逃災避難,生活在其他部落的陽山人隱姓埋名,與新教和部落劃清界限,得以苟活。生活在陽山的大多數人則選擇逃到了鄰近的碣石或龍首谷,傳聞還有少部分人出了海,奔向千石島……

即便對於已經年過半百的莫渠來說,陽山也是一個太過古老的傳說。除碣石之外,南北大陸再無人對這塊廢墟有半點興趣。眼下,“陽山”這兩個字已經掩埋於歷史塵埃,湮沒無聞。但龍首谷不同,龍首谷作為南北大陸上最大最陡峭的峽谷,一直以來都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比起險峻的地形和奇特的動植物,更讓人在意的是位於大峽谷深處的一處神秘建築——鳴鳥。龍首谷內地形複雜,常年濃霧籠罩,谷內數條溪流交錯縱橫,在落差較大除形成湍急的瀑布,在地勢平緩處匯成泥濘的沼澤,龍首谷中天氣變化頻繁,前一秒艷陽高照,下一秒飛沙走石,電閃雷鳴,山雨襲來,兩側崖壁上不時有石塊滾落。據說動物走到山前都會繞道,不敢輕易踏進谷內半步,飛鳥盡,走獸絕,萬籟俱寂。

在如此險惡的地方,只有生活在碣石的採藥人才會甘願冒生命危險進入山谷。正因氣候異常、地形獨特,龍首谷內有許多別處尋不到的藥材。每種藥材生在何處,以及如何在龍首谷內存活,這些都是採藥人不外傳的秘笈,採藥人每每歸來,唯一對外人提起的地方只有一個——鳥鳴。要說“鳥鳴”這名字取得確實文雅,第一個叫這個名字的人,據說只是在發現這處建築時恰巧聽到一聲前所未聞的鳥鳴聲,故以此命名。後來採藥人發現,因谷內山體滑坡、水文密佈,地形時常發生變化,倒不是每次進山谷都能看見鳥鳴,唯獨在聽見那聲極為罕見的鳥鳴聲后,才能看見這棟巨大的、光滑的、灰白的、三根柱狀物並排的神秘建築。

久而久之,石門教開始與龍首谷扯上關係,並將龍首谷作為自己的教門聖地進行宣講。主教說鳥鳴便是上蒼降世的啟迪,是千石島投射在這片大陸上的福祉,是萬劫不復中,人類唯一的庇佑之地。

越來越人為滿足好奇或私慾,進入龍首谷尋找鳥鳴,雖凶多吉少,但只要能活着回來的,多多少少都能在谷中尋到些奇特物件。當塗在成侯遇見的那位買賣人,便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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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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