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塗

第一章 當塗

天光微亮,一輪滿月懸空,偶有幾片薄雲飄過,印在林間,鬼影重重。

委身蜷縮在山洞裏的當塗耳邊傳來窸窸窣窣聲響,連日奔波中難得的安穩覺,讓他一時之間丟了警惕。腳步聲已然靠近,當塗背脊一凜,心中默數人數——這是一個讓他絕望的數字。

“升山的勇士,躲在這兒呢?”

每年五月,升山、成侯、良余、倫山、姑媱、碣石六個部落組成的大陸聯盟都會各自挑選出一名年齡在十九到二十九歲不等的勇士,在良余集結,舉辦歡送宴,最後由經驗豐富的老水手帶領,向千石島進發,尋求寶藏。

當塗自小和姐姐一起在升山這片貧瘠的丘陵地帶長大,他跟着族人學會如何打獵捉魚,如何在茫茫林海中隱蔽自己。十四五歲時,他已經比同齡玩伴高出一頭,長出了一身精壯的肌肉,奔跑時,古銅色的皮膚在林間斑駁的陽光中閃閃發亮,烏黑的瞳仁冷靜而幽深,隱藏在灌木叢中,比最危險的動物都要凌厲幾分。

族人早在背後議論,這孩子一定會成為勇士,帶領南北大陸找到千石島上的寶藏,讓所有人都過上吃穿不愁的好日子。當塗對此總是保持沉默,對於一個生長於大陸腹地從未見過海的人來說,不論是傳說中漂浮海上的仙境千石島,還是大海本身,都散發著駭人的氣息。當塗可以徒手殺死一隻野豬,可以在危機四伏的黑夜中跋涉幾十里路,但他對大海有着與身俱來的抗拒。

當塗被聯盟護衛隊帶到升山部落首領那兒,首領見過他幾次,都是在升山一年一度的年終慶典上。以鹿為圖騰的升山人世代以狩獵為生,崇尚習武,比起良余或是姑媱的鶯歌燕舞,在這裏,沒有什麼比一場比武更適合年終慶典。比武項目繁多,以狩獵技巧為主,射箭、套繩、投石、跑步、騎馬、製作工具等,當塗總能夠在形形色色的比試中脫穎而出。

“等到你十九歲那年,我一定向盟主舉薦,讓你成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勇士!”部落首領曾經不止一次這樣對當塗說道。隨着十九歲生日的臨近,當塗心中越發不安。

這片陸地上的所有人(不論南大陸北大陸)都對“千石島探險”充滿狂熱,上至酒池肉林的富商,下至饑寒交迫的流浪漢,幾乎所有人都堅信千石島是一座遍地黃金的世外桃源。在這個灰暗、貧瘠、戰爭不斷的土地上,在這個時常發生洪災、瘟疫的地獄裏,唯有遠方的天堂,閃爍着永恆的光芒。

升山首領名支離,雖過不惑之年,但畢竟常年躍馬揚鞭,依舊雙目如炬,身形挺拔,寬皮革腰帶束在腰上,更顯出肩寬氣沉。支離一改往日見到當塗的喜悅,板臉狠狠數落了年輕人一番,無非是責罵他膽小怕事不堪重任,當塗埋着頭默默聽着。支離罵夠了,長嘆一口氣,揮手讓大廳內其餘人退下。

偌大的會客廳內陡然只剩下支離與當塗二人,當塗抬頭看了眼首領座椅上木雕的鹿角,又將目光轉回到氣場迫人的首領身上。

“每年勇士出征前,按道理我都要和你們說這些話。”支離轉身在鹿角座椅上坐下,招手,“你也坐下吧,這段話不短。”

當塗聽話坐在台階下的一張木椅上,這椅子平時是賜給年老體衰的長老坐的。

支離抬眼看向大廳出口,目光由銳利逐漸迷離,似是在回憶很久遠的事情,沉穩的聲音就像是山谷中呼嘯的風,自遠方而來,悠遠綿長:“我活了四十有餘,也不曾出過海,我們是長在山林里的孩子,以風為衣裳,獸鳴為鞍,我對大海也有恐懼。”

當塗沒有料到往日高高在上的首領居然會在自己面前示弱,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悠遠的聲音忽然拉近,支離的眼中重現肅殺之意:“但是,你我都知道,升山遍佈丘陵,良田稀少,狩獵是靠天吃飯的手藝,時至今日,我族人依然過着飢一頓飽一頓風餐露宿的生活。在六大部落里,升山雖勇武,但貧窮,所以我強求你們成為勇士,出海為族人謀得財富。千石島上若是黃金萬兩,掠來!千石島上若是飛禽走獸,殺盡!我們暫時沒有征服其他部落的實力,族人也已嘗遍戰爭之苦,所以我需要你前往千石島,以你的勇氣和智慧,為我族人奪取最大限度的福利……至少不能落後其餘五個部落。”

支離起身來到當塗面前,當塗忙不迭跟着站了起來,一臉惶恐。支離對他笑了笑,眼中滿是關切,他伸手給了年輕人一個結實的擁抱,緩緩道:“你要記住,其他部落首領也一定會和他們的勇士說類似的話,大家自願加入這個聯盟都帶着各自的目的,一路艱險,不單單指千石島,還有與你同行的人。”

當塗背脊一凜,寬闊的肩背綳作一整塊,呼吸也不由變得沉重起來。

支離放開面色凝重的年輕人,從懷裏掏出一支做工精巧的乳白色骨笛:“我族在赤水草原上訓了幾隻獵隼,它們認得此笛,你若是在海上遇險或是在島上發現了什麼,可用它們來傳遞消息。”

當塗接過骨笛,小心藏入袖口內袋。言畢,支離重新召回官員和聯盟衛軍,吩咐內侍取出早已準備好的行囊和禮盒,分別交付給當塗和衛軍士兵們。

“薄禮一份,略表心意,還望諸位這一路上多多照顧我升山的孩子。”

衛軍們紛紛彎腰拱手,誠惶誠恐。

一行人走出升山首領住處,原本弓着身子一臉諂媚的聯盟衛軍們立馬換了模樣,領頭的小個子衛軍將禮盒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冷哼道:“就說升山的差事最不好乾,辛苦這麼多天就領到個破盒子。”

瘦高個兒連忙接話:“大哥彆氣,這種鳥不拉屎的窮地方,除了樹就是石頭,哪有什麼好東西。”

其餘人也紛紛應和:“會客廳都那麼寒酸,首領座椅是什麼木頭雕的?胡楊樹!”

“這幾天吃的都是什麼東西?煙熏兔子肉,石耳地衣湯,粟米粥磕得我牙疼。”

“哈哈哈別提那兔子肉,一股煙熏火燎的酸臭味,連我家門口的乞丐都咽不下去……”

他們說這些話時並未避開當塗,對他乃至整個升山的蔑視不言而喻。眼下當塗還沒心情計較這些,他在一遍遍回味首領同自己說的那句“一路艱險,不單單指千石島,還有與你同行的人。”,即使從沒關心過出海行動,當塗也知道出海的團隊向來凶多吉少,得以平安歸來的人屈指可數。之前單純的他以為這不過是大海兇險,今天經首領一點,才恍悟,原來旅途中還有比大海更可怕的存在。

袖袋內的骨笛冰冷溫潤,當塗佈滿老繭的指腹一一滑過笛身小孔,激蕩的內心逐漸平靜下來。

“走吧,還愣着幹什麼?”身穿金色盔甲,頭戴雕有魚紋的小個子聯盟衛軍從背後踹了當塗膝蓋一腳,當塗沒有防備,腳下一軟,踉蹌幾步。身後傳來一陣譏笑。他不動聲色地跟上聯盟衛軍的步伐,雖然此刻手上沒有鐐銬,但他仍然覺得自己像是被押赴刑場的罪犯。

從升山到良余,他們要在路上花費一周時間,六個聯盟衛軍和兩個升山使者,兩人在前,兩人在側,四人斷後,將當塗夾在中間。當塗不是沒有見過升山出行的勇士,按照慣例,他們應該騎着升山最好的高頭駿馬,意氣風發地騎在前方領路。眼下這個隊形,明顯是為了防止自己逃跑。一路上,位於右側的小個子聯盟衛軍一直試圖和當塗搭話,他似乎認準對方是一個“傻大個”,不欺負白不欺負。

“我當聯盟衛軍七年了,接過各個部落的勇士,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逃兵。”

當塗依舊不語,他原本就沉默,這會兒更是打心眼裏不想說話。

小個子不依不饒,唾液飛濺:“你家人不會因為你當逃兵而感到丟人?”

“我沒有家人。”心底激顫,當塗向聯盟衛軍緩緩吐出的第一句話。

當塗原本是有姐姐的,他對父母沒有記憶,姐姐在他的生命中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年幼懂事的他知道自己不該在姐姐面前提起父母,他只在其他長輩口中聽到過關於父母的隻言片語。有人說他的父親曾是這一帶最優秀的獵人,寒冬臘月,天地冰封,遍地飛禽走獸絕跡,只有他的父親能從叢林深處帶出一隻鹿或是幾隻野兔。

“我不記得父親的模樣,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後來母親也走了,但我記得一點她。”這是姐姐第一次主動與自己聊起父母。彼時尚且年幼的當塗仰着一雙大眼睛,小聲追問道:“媽媽……長什麼樣?”

“她很漂亮,一想起她我就會想到林間盛開的白色野薔薇花。”姐姐說這話時的笑容讓當塗印象深刻。

喜歡野薔薇的姐姐在當塗十歲那年離開了他,留給剛睡醒尚且朦朧的當塗一塊刻有奇怪紋路的三角形石頭,和一句“你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來找我。”。年幼的當塗醒來后在家中枯坐三天,等到日出日落,沒有等到姐姐,他忽然驚醒,舉着石頭,一路跌跌撞撞來到了見多識廣的部落長老家,長老勸孩子你姐姐也許是出門打獵去了,過幾日就回來。當塗拚命搖頭,張着憋着勁嘴想哭,脖頸上的青筋暴起,最終卻只能發出嗚嗚悲鳴。

在族人的幫助下,當塗找遍了升山的密林,最遠一次甚至走到了最西邊的荒漠和荊山,但姐姐就像是清晨薔薇花上的露珠,在陽光下悄然蒸發,不留一絲痕迹。最後,有人推測她是去了龍首山,因為她是石門教教徒,長老頷首贊同,隨後一聲嘆息。當塗知道長老為何嘆息,龍首山位於南大陸腹地,地形複雜險惡不說,距離升山足有數千里。當塗本能地迴避了這一說法,他不知道什麼石門教,更不相信姐姐會因為什麼狗屁宗教就離家千里,拋棄自己。長老和族人也一再勸他,升山生活貧苦,女性外逃至繁華部落的先例比比皆是。

“你姐姐或許是去外面過好日子去了。”

當塗坐在山頭,手裏緊攥着拇指長短的石頭,望着日出日落,星河遼闊,山間的風撫在臉上,讓他想起幼時唱歌哄自己入眠的姐姐,暖黃燭光下,姐姐含笑輕吟,一字字一句句都帶着無可替代的溫暖,驅散着當塗內心的寒冷和陰翳。十歲的當塗面對群山,回憶着姐姐的歌聲,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

當塗抹凈眼淚后,強迫自己接受了姐姐那句“不要來找我”,她既然是自願離開,一定有自己的考慮。當塗一夜長大,他逐漸變得沉默,在沉默中埋頭苦學狩獵技能。他踏遍了升山境內百片山林,餐風沐雨,幕天席地,逐漸成長為方圓百里赫赫有名的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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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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