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小波(1)
作者:馮小雙
聽到小波去世的消息,我先是震驚,繼而是恍惚、惶惑:這難道是真的嗎?這又怎麼可能有是真的呢?一個星期以前,為了李銀河的學生小馬的工作問題,我剛剛和他通過電話;一個多月以前,為了課題的事,我和唐燦還請他吃了飯——想和他討論一些問題且主要是想聽聽他的意見。為照顧他的口味,我們特意選了家川菜館,並專門為他點了他愛吃的水煮肉片。
溜溜達達前往餐館的路上,他說他頭兩天剛剛在郵局被小偷掏了錢包。唐燦說這就對了,小偷尋思你這樣的人進郵局一準兒是要往家鄉寄錢;我則說沒錯兒,你這副模樣往好里說是叫民工,往歹里說叫盲流,人高馬大又氣壯如牛,小偷八成是把你當成了能下大力氣掙錢的民工。他嘿嘿一笑說,“興許當成了包工頭兒”,然後又嘿嘿一笑,“可惜,只掏了我一個兜,這個兜里錢少,大頭兒在另一個兜。”
在那家叫做“么妹”的餐館裏,我們就聽你這個既像壯工、又像包工頭的“當代著名學者、作家”侃侃而談。其間你興緻頗高,話語頗稠,只是吃得很少,見嘴唇明顯地發紫、發青——我們也沒怎麼往心裏去。因為你似乎從來都是這麼一副“烏赤麻黑”、落拓不羈的樣子;不怎麼吃菜倒並不多見,但也終未仔細多想。然後是意猶盡地揮手道別。
然後就是你溘然去世的消息。
於是,最初的日子裏,死是什麼。好好的人活着活着怎麼說死就死了的疑問便也成了纏繞於心的死結,久久地無法解開。
4月24日是接送小波遺體去醫院解剖的日子,恰逢我在“治喪辦公室”(純粹民間性質)值班。臨近出發的時候,八寶山方面突然提出要有一個人帶路,倉促間難以安排,這個活兒便陰錯陽差地派到了我的頭上。兩位男士似也覺得有些不妥,意思是擔心我會不會害怕。我說跟小波挺親的,我不怕;另外,我想去。於是,沒顧上吃午飯,我便跟着八寶山的靈車出發了。
早就有個習慣,卻不喜歡在公眾場合(譬如遺體告別儀式上)與死去的親人、朋友見面,覺得在陰陽兩界之外,還多了一層形式的隔膜。使本來最具私人化的感情不得不在公眾面前傾瀉,因而再真實的感情也難免有表演之嫌。而且,自小波去世之後,我一直有一種想單獨去看看他的願望卻難以找到機會,雖然開始由於震驚也覺得難以接受他的遺容;但今天一說,竟意外地平靜下來,且覺得冥冥之中的安排,或許也是一種天意了。
平生第一次坐在那種前頭扎着大黑綢花、中間放具紙棺的靈車裏,腦子裏一片空白。車裏除我之外,還有一位抬屍的師傅,再就是司機。他們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怎麼死的?”——他們似乎不大關心死去的是什麼人,因為人死了就都一樣了;但他們關心人是怎麼死的。我趕緊說是心臟病,我擔心他們忌諱地些凶死、橫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