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青春並不消逝

第426章 青春並不消逝

那時候的我,正值青春

那一年我25歲,剛考入博士班,一邊修習學位,一邊創作,已經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海水正藍》,並且因為難以預料的暢銷狀況,引人側目。我很安逸於古典世界與學院生活,那裏我是小小的桃花源,我可以安靜地圈點和閱讀,把自己潛藏起來,遇見一個巧妙的詞句,便可讚歎玩味許久,得到很大的喜悅。不知從哪裏看見形容男子“身形偉岸”的詞,狠狠琢磨一回,那是怎樣的形象呢?我們中文系的教授們,有溫文儒雅的,有玉樹臨風的,孤傲遺世的,但,都稱不上偉岸,我心中彷彿有着對於偉岸的認識,只是難以描摹。

寒假以後,我遇見了這樣一位大學教授,高大壯碩,行動從容,微微含笑,為我們講授詩詞,因為曾經是體育系的,他看起來不同一般的中文系氣質。每個周末,我們都要到老師家裏上課,大家圍着餐桌,並不用餐,而是解說一首詩或者一闋詞。看見他朗然笑語,噴吐煙霧,我悄悄想着,這就是一個偉岸男子了吧?四十歲的老師,當時在學術界是很活躍的,意氣風發,鋒芒耀眼,上他的課,卻從未停止興味盎然地觀看着他和他和家庭。

他有一個同樣在大學裏教書的妻子,兩個兒子。當我們的課程即將結束時,師母和他的小兒子,有時會一起進門。師母提着一些日用品或食物,小男孩約摸10歲左右,背着小學生雙肩帶書包,脫下鞋子,睜着好奇的眼睛盯着我們瞧,並不畏生。老師會停下正在講解的課程,望向他們,有時交談兩句,那樣話語和眼神之中有不經意的眷戀。我漸漸明白,老師像一座綠楊垂柳的堤岸,他在微笑里,輕輕擁着妻與子,一大一小兩艘船棲泊,所以,他是個偉岸的男子。

我們告辭的時候,老師家的廚房裏有着鍋爐的聲響,晚餐漸漸開上桌了,我們散潰地漫步在高架橋下,走向公車站牌。一點點倦意,還有很多憧憬,我忽然想到自己的未來,會不會也有這樣的一個溫暖家庭呢?一種圍桌共餐的親密情感?一個背雙肩背包的小男孩?天黑下去,星星爬向天空了。

修完博士學位的暑假,邀集一群好友,將近一個月的神州壯遊。回到台北,整個人變得懶懶的,開學前下了一場雨,秋天忽然來了。同學來電話,告訴我罹患癌症的師母去世了,大家要一起去公祭,他們想確定我已經歸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覺得師母會康復的,她還年輕,有恩愛的丈夫;還有會撒嬌的兒子,她應該會好起來。

那一天,我去得很早,從頭到尾,想着或許我可以幫什麼忙。但,我能幫什麼忙?告別儀式中,擴音器里播放的是費玉清繚繞若絲的美聲:“妹妹啊妹妹,你鬆開我的手,我不能跟你走……”我在詫異中抬起頭,越過許多許多人,看見伏跪在地上的那個小男孩,那時候他其實已經是初中生了,因為失去了母親的緣故,看起來特別瘦小。

我有一種衝動想過去,走到他身邊去,看住他的黑眼睛,說幾句安慰的話。但終於沒有,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而且我怕看到他的眼淚便忍不住自己的眼淚。

人生真的有很多意外啊,只是,那時候的我仍然天真地以為,我已經獲得學位了,有了專任的教職,還有人替我介紹了留美博士為對象,只要我有足夠的耐心,只要我夠努力,就可以獲得幸福。我也以為,這個家庭的坎坷應該到此為止了,應該否極泰來了。

一年之後,我陷在因情感而引起的強烈風暴中,面臨著工作上的艱難抉擇,突然聽聞老師腦幹中風,病情危急的消息。到醫院去探望時,老師已經從加護病房進入普通病房了,聽說意識是清楚的,那曾經偉岸的身軀倒在病床,全然不能自主。那個家庭怎麼辦?那兩個男孩怎麼辦?同去的朋友試着對老師說話,我緊閉嘴唇沒有出聲,我只想問問天,這是什麼天意?不是說天無絕人之路嗎?這算是一條什麼路?

老師從三總轉到榮總,開始做復健的時候,我去探望,那一天他正在學發聲。50歲的老師,應當是在學術界大展鴻圖最好的年齡;應當是吟哦着錦繡詩句的聲音,此刻正費力地捕捉着:噫,唉,啊,呀……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看護樂觀地說老師表現得很捧,我們要給老師拍拍手哦。走出醫院,我的眼淚倏然而落,順着綠蔭道一路哭一路走,這是怎樣荒謬而殘酷的人生啊。

同時間發生在我身上的傷挫並沒有停止,總要花好大的力氣去應付,應付自己的消沉。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去探望過老師,只從一些與老師親近的人那兒探望老師的狀況,老師出院了,回家調養了,原來的房子賣掉了,搬到比較清幽的地方去了。偶爾車行經過高架橋,我仍會在歲月里轉頭張望那個方向,帶着惆悵的淡淡感傷。那裏有一則秘密的,屬於我的青春故事。

後來,我與青春恍然相逢

這一年,我已經在大學裏專任了第十一個年頭了,即將跨入40歲。生活忽然繁忙起來,廣播、電視和應接不暇的演講,但我盡量不讓其他雜務影響了教學,總是抱着欣然的情緒走進教室,面對着那些等待着的眼睛。特別是為法商學院的學生開設的通識課程,在許多與生命相關的議題里,我每每期待着能將自己或者是他們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去。

每一年因為學生組合分子的不同,上課的氣氛也不相同,若有幾個特別活潑又充分互動的學生,就會迸出精彩的火花。有時遇見安靜卻願意深刻思考的學生,他們的意見挑戰我的價值觀和認知,也是很過癮的事。一個學期的課,不敢期望能為學生們帶來什麼影響,只要是能提供機會讓他們認識到自己,就已經夠了。

這個學期,有幾個學生聆聽我敘述的故事時,眼中有專註的神采。有一個經濟系的男生,特別捧場,哪怕我說的笑話自己都覺得不甚好笑,他一定笑得非常熱切,也因此他沒出席的日子,課堂上便顯得有些寂寥了。通常這樣有參與感的學生在討論時都會踴躍發言的,這個男生卻幾乎從不發言。該笑的時候大笑,該點頭的時候用力點頭,只是不發言,我猜想或許是因為他不擅言辭吧。輪到他上台報告時,他從余秋雨的《文化苦旅》說到祖國大陸的壯麗山河,全不用講稿,也不用大綱,侃侃而談,不像是商學院的學生,倒更像是中文系的。我坐在台下,仰着頭看他,原來是這樣高的男孩子。明明是青春的臉孔,流利地報告着的時候,卻彷彿有着一個老靈魂,隱隱流露出淺淺的滄桑。他在台上說話,煥發著光亮、自信的神態,在與台下忽然大笑起來的模樣,是極其不同的。當他結束報告,掌聲四起,連我也忍不住為他拍手了。

冬天來臨時,通識課結束,我在教室里前後行走,看着學生們在期末考卷上振筆疾書。一張張考卷交到講台上,我從那些或微笑或蹙眉的面容上,已經可讀到他們的成績了。

捧着一疊考捲走出教室,那個經濟系的男生等在門口:“老師,”他喚住我,“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

我站住,並且告訴他,只能有一點時間,因為我趕着去電台。每個星期五的現場節目與預錄,令我有點焦慮。

好的。他微笑着,看起來也很緊張,隨時準備要逃離的樣子,“我只是想問你還記不記得一位老師……”他說出一個名字。忽然一個名字被說出來,我感到一陣暈眩,那一段被煙塵封鎖的記憶啊,雲霧散盡,身形偉岸,微笑的老師,忽然無比清晰地走到我的面前來。我當然記得,即便多年來已不再想起,卻不能忘記。

你是……我仰着頭看他,看着他鏡片后的黑眼鏡,眼淚是這樣的岌岌可危。

暮色仰進教學大樓,天就要黑了,然後星星會亮起來,曾經,那是晚餐開桌的時間,如今,我們在充滿人生的擁擠的走廊上相逢。十幾年之後,他念完五專,服完兵役,插班考進大學,特意選修了這門課,與我相識,那令我懸念過的小男孩,24歲,正當青春,我卻是他母親那樣的年齡了。青春從不曾消逝,只是從我這裏,遷徙到他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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