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1)

乞巧(1)

時間相隔有40多年了,但一合眼,老宮女那種凄苦的面孔就呈現在我的面前。她對我說:“我極不願意談我們年輕時歡快的事,想起在一起苦熬歲月的姐妹們,全都七零八落,沒有一個好下場的。小娟子難產死了。春苓子嫁給個護軍,男的吃喝嫖賭,她又窩囊,挨打受氣,自己的一點積蓄全給偷光了,小命也跟着完了。小翠起初還好些,一到民國年間,男的當巡警,當時北京巡警很多是旗下人。他又好臉面,擺闊氣,弄得吃上頓沒下頓,窮得揭不開鍋蓋,不幾年也窮死了。想想她們,比比我自己,我還有什麼心腸說那些歡樂的事呢。當時越是歡天喜地的事,現在越讓人傷心落淚!我下狠心把當年高興的事埋在肚子裏,永世也不再對外人提了。當年別人都瞪眼瞧着我們,說我們吃香的喝辣的,跟太后、皇上沾光,他們哪裏知道伺候人的苦處。

“我們是有名的‘戳腳子’,東北人管把東西豎起來叫戳起來,竹竿子豎著靠在牆邊叫戳在牆邊。我們沒黑夜沒白天的整天站着,像竹竿子釘在地上一樣,所以小太監們就背後譏諷我們叫‘戳腳子’。老太后愛聽戲是誰都知道的,可我在這裏並沒敘說過老太后聽戲的事。因為一提聽戲我們幾個就渾身打哆嗦。只要老太后聽戲,我們一定得在旁邊畢恭畢敬地伺候着,伺候還算容易,就是站規矩難,大庭廣眾之下,必須筆管條直地站着,一站就是幾個時辰,腿也麻腰也酸,當時恨不能躺在地下,哪有心腸聽戲呀!老太后最高興的事常常是我們最受罪的事。人的苦樂就是這樣不公平,我們當奴才的連骨頭都是主子的,誰還敢喊一句苦哇!”

她一邊搖着手磨,一邊和我絮絮地談着心裏話,乾瘦的臉上顯示出冷漠的表情,眼睛有些凹陷了,兩邊眼角有兩塊紅紅的眼暈,那是長期抱着火盆烤火留下的痕迹,睫毛長長地掩蓋着昏暗的眼睛,兩個眼皮一張一合地在試探着聽話人的態度,這是她多年的習慣。我只是聚精會神地聽,不用話去安慰她,因為過去的傷心事,安慰是沒有用的,只有讓她把苦水吐出來心裏才舒服些。

“我們在宮裏的生活可以用四個字把它概括下來,那就是‘真哭假笑’!”她又斷斷續續地說下去,聲音拉得很長。

“我們可以說沒有真正痛痛快快地由心裏頭笑過。一天從早到晚,主子笑我們陪着笑,我們的下頦要永遠是圓的。主子生氣我們倒霉,哪有件痛快事是我們自己的?所以我們沒有真正地笑過。可我們受到了冤屈更沒處去訴苦,也不容我們訴苦,只有憋在心裏,找個僻靜沒人的地方一個人嗚咽流淚,哭完以後,用手絹把眼睛一抹,誰也不讓看見,該幹什麼幹什麼,再說不幹也不行。我們宮女子十個有九個半是狠心的,把下嘴唇咬出血來也不能叫苦,因為叫苦也白叫,沒有人心痛。這就是我們的真正生活。”

我趕忙用話岔開她的牢騷,有時她會說個不停。如果不用話岔開,她會絮絮地說一個上午。這大概是她的心病,我不知聽過她多少次了。我慢慢地說:“難道你們一年到頭,就沒有松心的日子。”這時她推着磨有時發瘋似地轉十幾下,有時停下來,木然地兩眼看着牆角,半天動也不動,更不答理我的話。我知她又犯心病了,只得找她熟悉的事引起她的興趣。

“老太后不是最愛聽戲嗎?”我有意無意地說。“《坐宮》,是她老人家最喜歡聽的戲,裏頭鐵鏡公主打坐在皇宮內院和駙馬爺猜心事一段,您還記得吧?”她說:“老掉牙的戲咧,誰不知道呀!”我說:“‘閑着也是閑着’(鐵鏡公主的戲詞),您就找您愛說的給說點吧!”她想了想說:“我就給您說七月七吧。”我笑着說:“我是個漢民,可不能照你們旗人吃大餑餑似的,渣全掉了,光剩個核(音胡)啦,我要求有花有葉。”她終歸笑了,低頭想了想,說:“就依着您!”我總算把她的牢騷給岔開了。於是就靜靜地等着她開口。

“七月七不算大節氣,比起過年、五月節、八月節來,根本算不上什麼,可在我們小姐妹的體會中那卻是個再大也沒有的節日了!我們整年沒有節日,過年過節,主子舒服我們受累,根本談不上有什麼輕鬆的味兒,幸虧不知道由什麼朝代傳下來的風俗,女孩兒有幾個不許摸針的日子,這就等於是我們的假日了。我們還不太感到輕鬆,因為不論什麼節日也得照樣伺候人,但那些繡鞋的、做針線的女人,難得停工一天,這一天真是她們自由自在的日子了。我們宮裏頭年輕的女人把七月七看成是女兒節,也暗暗的看成是夫妻節。女孩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心事,到夜晚在藤籮架下,葡萄園裏喁喁地對着天河傾吐着自己的心愿。”她說到這裏,我看她眼圈又發紅了,跟着兩行熱淚掉下來了。我趕緊對她說:“您有什麼傷心的事就說吧,我不忌諱!”我心想,好容易晴天了,怎麼一小會兒又下起雨來了。

她停了一會兒說:“我真不應該,給您添不順氣了。”她斷斷續續地說:

“入宮的時間長了,年齡一年大着一年,也漸漸地懂人事了。有一次,大概是光緒二十四年吧(戊戌年,1898年)七月初六的傍晚消閑的時候,我暗暗地找到張福大叔。我裝沒事的樣子,對他說,我有件心事,求您給佔一卦!”他眨眨眼說:‘您有什麼事?姑娘!’張福是一雙胡椒眼,單眼皮,小眼睛,一眨一眨的透着機靈,這個日子口找他,他當然心照了。我說:‘又求財又求事。外帶佔一占流年如何?’他看我很誠懇,說‘你,洗手、焚香、磕頭吧,我給你占文王六十四卦’。這是莊重的大卦。我虔誠地搖了搖盒子裏的六枚制錢,把盒揭開,用盒子把制錢倒出來(不許用手摸)擺在桌上,張福楞了半天神沒言語,說:‘榮姑娘,不是我嘴直,這個卦可不好,是個下下的卦。卦辭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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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廷規章條例概要:宮女談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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