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皮硝李到恩濟庄:我所知的李蓮英(6)
“據碑文記載,雍正爺為給太監死後有塊埋骨的地方,特賜銀萬兩,劃出幾百畝地來,又敕建了關帝廟,居住人家,代為看護,因此叫恩濟庄,是皇上賜給的恩典,讓歷代太監感恩圖報的。
“李蓮英死,我只開弔去過一趟,因為當時老劉生病,我是代他去祭奠一番的。又因為李家女客人很少,我也不願在那裏出頭露面,坐車去坐車回,草草應酬了事。讓人體會得出來,他家待人,冷冷清清,似乎神不守舍。以後我到恩濟庄完全為了我的事。民國二年,老劉病歿,我把他埋在恩濟庄,我以未亡人的身份頂喪、送靈、抱罐子來到了這太監的墓地。太監媳婦給太監送殯,這是新鮮事。這時我才看清恩濟庄的真正情況,也順便看了李蓮英的墓地。
“很明顯,這裏可分三個部分。
“以關帝廟為中心,關帝廟以南是開闊的曠野,這裏埋着大約二千六七百個太監,有大大小小的墳頭,據看墓地的孫老頭說,過去太監有公會,歸內務府管,幫助整理墓地,每年清明僱人給個個墳頭添土,圍着墓地四周有樹,都僱人修理一番。墓地不等於亂葬崗,是有秩序的,墓穴都是事先排列好,編成號,按照死的先後順序往下排。正頂端上是個特大的墳,是空的,不埋人,立有高高的石碑,以此為界限,分東西兩個區。這裏也有窮太監和闊太監的區別:闊太監可以一個人占幾個穴位,培成一個特大的墳,立上石碑,設上石供桌。窮的只是一土,一個墳頭罷了。窮太監辛辛苦苦一輩子,死後由官家領個八塊板的柳木包斗子(棺材),四尺大小的一個坑,求得黃土不蓋臉,也就知足了,比喂狗不強得多嗎(被處死的太監,不賞棺材,不許埋進墳地,扔在野外,喂狗了事)?
“關帝廟的北邊就截然不同了。真是往南看荒丘累累,一片凄涼;往北看,矮樹蔥蔥,青磚瓦舍,頓時使人有枯榮懸殊的感覺。
“在關帝廟的北邊,距離有幾十步遠的地方,有一座拱橋,過了橋就進入石牆院落,看見聳立着一座石頭牌坊,牌坊的橫眉上有‘欽賜李大總管之墓’(崔玉貴對欽賜李的墓穴很是氣不平,后他在海甸藍靛廠立馬關帝廟買了6頃80畝地作為葬地,決不進恩濟庄),這顯然是葬后石匠鑿的。進牌坊是大理石的甬路,直達到墓穴,這就叫神道了。墓穴上層是高高的一堆黃土,做成了墳形,黃土的下面是他的陰宅,陰宅裏頭才放他的靈柩。這是老太後有了口諭許他生前安排好墓穴,不然的話,他也不敢冒失地稱‘欽賜’。神路的兩旁各有一座石頭底座,上面砌磚的亭子,這叫祭亭。神道東側立有漢白玉石碑,記載着他的一生——怎麼裝飾也是外面石頭牆圍着,裏面孤墳一個,凄凄涼涼,大總管當年的威風看不到了。
“和墓地緊相聯的是西邊的李公祠。想當初,營造墓地的人一定和李蓮英有交情,知道他的愛好。李蓮英雖然長得憨蠢卻非常喜愛雅潔,老太后經常誇他內秀。這祠堂是完全仿照宮裏的書齋式樣建造的:三間北房,磨磚對縫,五尺的廊子,抱柱上赭紅色的楹聯,方磚地,什錦子的窗子,矮矮的木窗檯,漢白玉石的台階,看起來非常爽眼。門鎖着,隔窗子看,屋裏有供桌,上面有放神主木匣子。正房西有耳房兩間,外面有屏風隔斷,大概是住女眷的地方。西廂房三間,大概是招待客人用的。整個院落蛛網塵封,看起來好長時間沒有人到這裏來了。
“回到關帝廟時,聽老孫頭告訴我,西偏殿裏還有一張李蓮英的影像,求我看看畫的和他本人相似不?
“我很驚訝,影像不掛在李家祠堂里受香火,卻掛到關聖大帝的偏殿裏幹什麼?到西偏殿一看,果然有李蓮英的全身坐像一幀,高二尺上下。
“由頭上往下看:二品的紅頂子,身穿團龍護心的黃馬褂,絳紫色的吉服,胸前掛着朝珠。粉底高筒靴子,兩腳八字形踏在腳凳上,兩手自然地垂放在兩腿上。頭微微地向右側着,為的是把腦後孔雀翎子畫出來,這是清朝大員畫像的慣例。看面貌:一張赭黃臉,高高的顴骨,兩頰略長,腫眼泡子,眼睛微合,大鼻子,厚嘴唇,長下巴。這確實是李蓮英,只是眼睛畫得差一些。他是胡椒粒眼,雖然小,但非常敏銳,這一點沒有傳神。看起來他是特意要把莊重樸厚的形態留給後人了。
“據看廟的孫老者說:‘這是他家後代特意送到這裏讓我代他們燒香供奉的,過年過節給我一點香火錢罷了。兵荒馬亂,地面不安靜,也只有讓我替他們盡心了。
“我向孫老者請來一股香,把隨身帶的點心擺在供桌上,按照老北京的習慣,‘以亡人為大’,虔誠地跪拜一番。這也是后死者對於他的一番心意罷了,總算在宮裏相處過一段時間吧。
“我是民國二年葬的老劉,次年周年又去添過一次墳,以後不敢再去了。那地方荒涼,又常鬧土匪,我一個年輕的寡婦,何必再多添麻煩呢?
“但……總有一天是要去的。”
這可能是暗示我她將來的歸宿吧?
聽完老宮女長長的談話,我倆相對痴獃呆的靜默着。漸漸,我的記憶抬起頭來,不由得想起了年輕時的往事。
我少不努力,好看閑書,關於李蓮英的故事,說長道短,弄得我雲山霧海,現在大體上知道個輪廓,把它澄清一下,也可以使和我有同病的人得到些近似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