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沈月滿氣呼呼地坐在旁邊,一聲不吭。

“你要是咽不下這口氣,乾脆不去了,收拾收拾,明天就和老子一起回山城。”

“不行,”沈月滿犟着腦袋,“老子一定得留在京都。”

“那你自己就給老子把臉色擺好點,不要見了人家還是這副鬼樣子。”

沈月滿吐口氣,擠出難看的笑容來。

他倆走進病房的門口,病房裏有說有笑,醫生的側臉有些臉熟。沈月滿轉身,拔腿就走。

沈緒平一把揪住她的后領,把她遞進病房裏去。

“啊,啊,啊……”

李醫生轉過頭來:“你們兄妹倆怎麼會來這裏?”又是山城的語音語調。

沈月滿的頭埋得低低的。

病床上的姑娘鼻青臉腫,望一眼沈月滿,又看一眼李醫生,操着一口正宗的京都口音,慢條斯理地說道:“哎呀,沈月滿,你那張照片上的人是誰啊?你要為了一張破照片這麼收拾我?”

沈月滿漲紅臉,一隻手掐住另一隻手的肉,死命旋轉。

“姑娘,哥兒,姐兒,實在是抱歉了,老子這妹妹從小瘋瘋癲癲的,怪我沒有管教好。”

小姑娘耳朵父母坐在一邊,臉上殘留着的與李醫生交談的愉悅,瞬間不見了蹤影。

“無緣無故打得人住院,能是有點管教的樣子嗎?”

“那這個處分問題……”

“這個我們可做不了主,都是學校的安排,按規矩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說完就又朝李醫生望過去,“李醫生,你說……”

卻見李醫生拉着沈月滿的胳膊朝外面走。

廊亭的小葉九重葛枝繁葉茂,和風煦日裏光彩熠熠,搖曳生姿。

“怎麼回事?”他面色上有些責備。

沈月滿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眼裏的淚蓄勢待發:“是她先惹我的。”

“君子動口不動手……”

“毀我珍愛的東西那就是往我心上扎刀子,她要是扇我兩巴掌我說不定就不這麼收拾她了。”她橫着的腦袋又無力下來,“導員說這家不原諒我,就得開除學籍。”

雖然已到春季,但冬的詛咒還是不饒人,寒氣在風和陽光間縈繞。

“難怪你只敢叫你哥過來。”他把手揣在口袋裏,“好了,進去,好好給人家道個歉。”

沈月滿跟着他往前移步。

“對了,”李醫生轉回頭,眼睛掃視着她的裝束,看得沈月滿有些緊張。“你以後不要這樣打扮了。”

“為什麼?”

他伸手拂去肩上的玫紅色的落英:“模仿既是自殺,也是謀殺。你不要磨滅了自己的特色,也終結了別人的個性。”

沈月滿似懂非懂,稀里糊塗地繼續往前走。

才到病房門口,他們就聽到屋裏傳來爭執的聲音。

沈緒平手裏捏着個紅包,脖子伸得老長,語氣要強:“哥,姐,你們要多少錢就明說,不夠老子馬上去取。”

小姑娘的父親站起來,手背在身後,氣呼呼地:“上樑不正下樑歪,難怪沈月滿在學校橫行霸道的,一點道歉的誠意都沒有,就想着甩錢解決,你甩得出多少錢?”

李醫生把眼睛微紅的沈月滿推到他面前去:“叔叔,您就不要生氣了。”

“叔叔,阿姨,露露,對不起,我這次是真的知道錯了,你們要真是氣不過,就打回來吧。”她的道歉裏帶着濃重的鄉音,不過語音語調與山城方言的眉飛色舞、抑揚頓挫不同,聽起來硬邦邦的。

“李醫生,你們認識?”

“是。叔叔,誤會也是有的,只怕是露露也不小心打碎了月滿的東西。”

“李醫生,”床上的小姑娘有些怨怪,語氣裏帶着撒嬌的意味,“我只是好奇想看看,沒想到失手了,可是你知道那是什麼……”

沈月滿陰狠的目光刺過去,睛里好像要飛出刀子來一般。

“你怎麼能隨便動別人的東西呢?”

“爸,我也是看着那照片太好奇……”

“好奇就可以不經人允許,隨意翻看嗎?”

露露低下頭,羞愧地瞟一眼李醫生。

“露露,你未經他人許可隨意翻看別人的私隱,是你的不對;月滿,你呢,用暴力解決問題,這是你的不對……”

李醫生還想說什麼,露露的父親掐斷他,朝着沈緒平一揮手:“算了,露露也有錯,這事兒就到這兒吧。”

不等沈緒瓶回答,他就徑直與李醫生說起話來:“李醫生,你這麼年輕,醫術倒真是好,露露的奶奶很服你的葯。”

露露接過話,青腫的面龐上露出難看的笑容:“是啊,李醫生有空到家裏來玩。”

“對,還是露露想得周到,找個時間來家裏吃飯吧。”

“不勝榮幸,只是我這工作你們也清楚……”

沒有人再理會沈緒平,連沈月滿也站在李醫生身邊,聽着他們的對話,無暇顧及他。彷彿隔上一層透明的擋板,他看得到隔板那側的人的一舉一動,卻聽不到他們說了些什麼。他手捏得紅包發皺,浸出涔涔的汗。

沈緒平退出去,走向安遠的病房。

劉大孃不知去了哪裏,病床上只坐着安遠一個人。病房裏消毒水的刺鼻濃烈也掩蓋不了她身上依稀的汗味和尿騷味,圓滾滾的臉上長滿了痘,像爬了蟎似的。

她看到沈緒平情緒又激動起來:“沈哥哥。”雙手不自覺地拿到空中揮舞。

沈緒平走到她身邊去,在陪床上坐下來。

“狗啃的安遠,原來這麼厲害,現在怎麼一口一個沈哥哥,一口一個沈哥哥的,喊得老子都不好意思了。”

安遠沒有其他反應,只是把手放下來,搭在病床的架子上,聲音變得弱弱的:“沈哥哥。”

“沈月滿那個死妹仔,一天書不好好讀,惹事生非倒是厲害得很,惹了就惹了,還要老子送錢出去低聲下氣地求人。老子不是不會討好人,但是老子在火鍋店討好人的時候都是望着他們的腰包的,狗啃的今天居然一邊討好別個一邊往外送錢……”他自我嘲解道。

“沈哥哥。”

沈緒平聽着她中氣不足的一聲喚,嘆口氣。

“安遠,老子和你姐分手了,老子要結婚了,還有了一個女兒。”

“沈哥哥。”

門外傳來噌的一聲,沈緒平走出去,劉大孃一手端着水果,正彎腰撿地上的塑料盆兒。

“我現在拿不出錢來還你。”

沈緒平把她手裏的東西拿到自己手上,端進去:“大孃,老子又不是來催債的,你什麼時候有錢了什麼時候還。”

劉大孃冷笑:“說得輕巧,吃根燈草。”

又仰天嘆口氣,好像要把眼淚逼回去:“我工作也除脫了,安遠又需要人照顧,我猴年馬月才還得上喲。”

他坐下來,削着蘋果,若有所思。

劉大孃做着自己的事,心不在焉地拿眼角的餘光瞟沈緒平。

蘋果上的最後一圈皮兒被削完,沈緒平這才開口:“大孃,這樣,等安遠好了,你就到老子火鍋店來,老子教你盤火鍋店,保准讓你賺夠。”

“好啊,好啊。”她什麼也顧不得,對現在的她而言,旁的什麼也看不到,她眼裏只有安遠和錢。

……

第二天,沈月滿沒有去送沈緒平,二人只在醫院的廊亭處匆匆打個照面。

她仍然是像凈書一樣,梳着倔強的弗朗明戈髮型,穿着一襲綠衣裳,看得沈緒平心裏一陣滴血。

“你個狗啃的,什麼時候回山城?”

“老子也不曉得。”

“京都有哪裏好的,你龜兒死個舅子都不肯回家。”

沈月滿撅着嘴:“京都哪裏都不如山城,可是京都有山城沒有的東西,京都有山城留不住的人。”

“有空就回去看看你媽老漢兒吧。”沈緒平把行李箱的桿兒拉起。“還有,老子和你書書姐,分手了。”

她明明站得好好的,卻好像一個踉蹌,快要往前栽去。

“你們吵架了?”

“不是,老子有女兒了……”

沈緒平話還沒說完,沈月滿撲上前去,捂住他的嘴巴。李醫生跟着一群醫生護士,匆匆從他們面前行過,來不及停下來打個招呼,只微笑着點頭致意。

他風一樣從他們身邊穿過,沈月滿痴痴地看着,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她才放開他。

“你龜兒真沒用。”

也許是默認了沈月滿的話,沈緒平無可反駁。

她卻急了,走上前去拽着他的衣袖:“你去把她追回來。”

他懶懶地甩開:“留不住了。”

行李箱的拉杆傾斜下一個角度:“李醫生……是個好人。他就是凈書的朋友嗎?”

沈月滿沒有回答。

滾輪轉動,沈緒平拖着箱子往前走。

“不是。”

他笑笑,更多的是自嘲。其實對他而言,這個答案有什麼意義呢?他癟起嘴:“你以後不要再這樣打扮了。”

沈月滿突然拔高了一個音調:“為什麼?”

“不合適。”

飛機起飛,轟隆隆地攪得他心煩。

氣流顛簸,沈緒平突然意識到自己隻身一人。身旁的年輕女子起身,剎那間他產生一種錯覺,凈書不過是去一趟洗手間,馬上就會回來,枕着自己的肩膀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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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與君同故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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