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格老子的,你個狗啃的出門不開車,怎麼不把人也留在老家?”
沈緒平坐上車,建成狠打着方向盤,忙着轉彎兒。
“來麻煩老子,信不信老子過兩天就走雲貴去?!”
他察覺到沈緒平的怪異,車開上直道后建成就不住地通過中央後視鏡打量他。
“你個龜兒子,哭過了?”他有些不明所以。
“個狗啃的,男子漢大丈夫,動不動就是哭。要哭也只能哭天哭地、哭父母,最多再加個堂客,你是哭個哪樣?”
沈緒平沒有出聲。眼圈紅紅的,鼻頭髮紅。
建成閉了嘴,車駛上鄉間公路,沈緒平猶是如在夢中。
“傻兒,唱首歌來聽!”建成憋了一路,只覺得齒縫裏快要蹦出青蛙來,一陣難受。
沈緒平望着西天上泛着金光的雲彩,兀自發神。
今天早上他還和凈書走在一起,身邊縈繞着她的氣息,只不過這麼短短的一瞬,他身邊就再也沒有她了。小時候,他親眼看見她從自己身邊跑遠了,跑上一條他完全未知的路,如今,他費盡辛苦,好不容易追上她,還牽着她的手,原以為可以一輩子走下去,卻又迫不得已,自己丟掉了她的手。
他把玻璃窗搖下來,讓飛速的汽車帶起的風灌進來,讓風灌滿他心裏的虛空。風裏的寒氣吹得他的面部僵硬,吹得他全身麻木。
今天的車彷彿走得格外的快,沈緒平還沒來得及將自己的悲傷嚼爛了咽進肚中,車就已經到了沈家別墅的門口。
建成在沈緒平的肩上衝上一拳,正準備往屋裏走,卻被沈緒平一把拉住了手肘。
他回過頭來,目光落在沈緒平的手上,嘴角咧開,顯出一絲笑容:“拉老子幹什麼?又不是老子惹了你!”
“建成,我有女兒了。”
建成的嘴角耷拉下來,臉色僵硬。隔了好一陣,他才反應過來,半絲驚詫都沒有:“哦。”
“你龜兒,從小就是這樣,老子遇到開心事你哦一聲就作數了,老子遇到不開心的事你也哦一聲就作數了。老子的情緒發都發不出來。”
“大娃子,建成,快進來。”沈老媽坐在沙發上沒有迎出來,手裏正撕扯着綿綢質的舊衣服。錢媽媽抱着凈盈坐在她邊兒上,用胳膊肘捅着沈老媽。
錢盈盈坐在一邊兒心緒不寧,用紅色的毛線織着什麼,聽到沈老媽的聲音噌地就站起來,手裏的線帶動着沙發上的線球,紅色的球不偏不倚,滾到門口建成腳下,建成駐足低頭。沈緒平掃了一眼她手裏半成的紅色,把脖子上的紅圍脖解下來,隨手扔到沙發上。
建成蹲在地上把線球撿起來,一手拿着線球,一手提着線圍着紅球旋繞。越收越緊,越收越緊,不一會兒,就在他和錢盈盈之間綳得直直的,凸出的眼珠子放出意味深長的目光,鎖定在錢盈盈有些躲閃的眼睛上。他接着收線,錢盈盈順着他的力度走過去。
“盈姑娘,給你。”他把線球遞到錢盈盈眼前。
她呆了一陣,正欲伸出手,球卻突然被誰取走了。
“玉蘭,你怎麼來了?!”
玉蘭把線球塞到她手裏,瞟一眼建成,帶着錢盈盈往屋內走。
“什麼盈姑娘,大家都認識,小錢哪裏得罪你了?非要喊得這麼生分。”
“玉蘭,你真的是,這麼點小事,你也要怪別個建成。”
玉蘭把錢盈盈放開,朝着沈老媽步去,在她旁邊坐下來:“姨媽。”
目光落到錢媽媽和她懷中的小孩兒身上,皺着眉頭打量着。
“玉蘭,這是我媽。”
玉蘭皺起的眉頭打開了,臉上露出笑:“阿姨好。“說著要繞過沈老媽,象徵性地逗逗她懷中的小孩兒:”這是你家裏哪個哥哥姐姐的孩子嗎?叫什麼名字?“
錢盈盈把手裏的線捋直,兩支細長的鐵簽子在紅色的線繩間來往穿梭:“叫凈盈,是老子的么兒。“
“我呀,就是在給凈盈撕尿布,哪能老用紙尿褲?!都過敏了”
玉蘭疑惑地看向沈緒平。
“親子鑒定還是得做,老子明天就帶你去。“沈緒平語氣里十分疲憊,不過相較於他初次與錢盈盈重逢的時刻已經緩和許多。
錢盈盈手裏的鐵簽子止住了,閃着冰冷的寒光,與那溫暖的紅光形成強烈的反差。
沈緒平安慰道:“你也不要多心,只是有個憑據,所有人都更心安些。”
“哥,那劉凈書怎麼辦?”
一支鐵簽子滾落在地上,錢盈盈看一眼面無表情的建成,把簽子撿起來,吹一吹。可是那花崗岩的地板被沈老漢兒擦得一塵不染,都能倒映出人的影子來。
“書書妹兒那樣的,還怕找不到比女婿更好的?”錢媽媽一邊說,一邊用手肘碰一碰一旁的沈老媽。
沈老媽蹙着眉,把一件棉衣掀開來,抖落抖落:“大娃子,今天你們都出去了,你錢孃找我借錢來着,老子身上哪裏來的錢?”
沈緒平朝錢媽媽看過去,只見她臉上盈着討好的笑:“女婿,這以後都是一家人了,我收彩禮的時候少收點就是了。主要是你們弟弟要讀大學,我想給他湊點學費。”
錢盈盈沒有說話,把手上的東西放到身旁,從她手裏把孩子接到自己懷裏。
“錢孃,你先等幾天,等親子鑒定出來,老子這幾天就去把彩禮準備好。”
說完朝着建成使一個眼色,兩人前後朝屋外走去。
“你兩個龜兒子往哪裏走?”沈老媽扯着嗓子吼。
沈緒平追上去,搭着建成的肩膀。建成半回頭,似笑非笑:“龜媽媽,出去談點兒生意上的事。”
公路上不時有拿着鋸子或者扛着鋤頭的老農走過,朝他們打招呼。又聊一聊自己的兒女最近在哪裏打工,問着沈緒平手裏有沒有合適的活路,能讓他們這把老骨頭也能找點錢,給兒女減輕一點負擔。兩人繞着小路往山上走,這才找到說話的當兒。
“又怎麼了?”
“建成,雲貴那邊怎麼樣?”沈緒平鬆開他,從懷裏掏出煙來。
“雲貴那邊,錢比這邊多,但是風險大。那邊的人鬼精鬼精的,老子怕他們沒得兩天就把配方整出來了。”
沈緒平聲音低落:“老子以後要帶着錢盈盈去雲貴那邊發展了。”
建成從嘴裏吐出一團煙霧:“你龜兒已經確定了那是你的女兒?”
他把手裏的煙折斷,蹲下來燒燙那新綠的草葉兒。
“也好,你龜兒和班長本來就不是一路人。”
沈緒平冷笑:“是,天鵝遲早是要飛上天的,癩蛤蟆就算去了一身的膿包,最多也長得像只青蛙。”
“老子不覺得她是什麼子天鵝,以前都是耍一樣的泥巴,穿一樣的舊衣服,吃一樣的毛乾飯……現在你龜兒肯定比她還有錢,就是老子怕都比她有錢些。”
“建成,她真的是變了,你不曉得她現在有好溫柔,老子還沒有機會讓她變凶回來……”沈緒平有些哽咽,不知不覺間,從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來,整個人都在劇烈地顫抖。“老子曉得凈盈就是老子的女兒,但是老子就是不放過萬分之一的希望,就是想試一試。”
“你要實在捨不得劉凈書,就再狠一次心,把女兒拿過來自己養,或者打死都不承認,踢給錢盈盈。”
沈緒平抱着頭,緩慢地搖晃着。
“建成,老子不能讓她像老子一樣活,那是犯罪,是犯罪……”
“你龜兒,自作自受!老子早就給你龜兒打了預防針。”
建成看着腳下的沈緒平,這樣的無助又苦惱的沈緒平讓他心裏很是憤恨。
那個小時候總是為他遮風擋雨的沈緒平不見了。
他猶記得自己被一群小孩兒圍在中間威脅的場景。
“建成,你龜兒一天撿這麼多廢品,肯定很有錢,老子拿點不行嗎?”甄有財那時候同樣也是又胖又壯。
“這是給爺爺買飯的錢。”
“買?”那些穿得同樣破舊,但比他乾淨的小孩兒笑得前仰後合,“老子們全部都看到你龜兒偷了!反正你龜兒都會偷,拿着這筆錢有什麼用,不如拿給老子,而且你爺爺肯定要死了。”
他在中間歇斯底里,嚎啕大哭,一群小孩兒像餓狼一般湧上來,扯他的衣服,搶他手裏的錢。
“你龜兒不得了,老子的人都敢欺負!”沈緒平抱着臂,擺着一副大哥大的架子。
那群小孩兒停下來,左右瞧瞧。
“沈哥?建成弱得很,幫不了你,打群架肯定也只有當逃兵的份兒。”
“假有財,你龜兒是老大還是老子是老大?”
他記得那群小孩兒走後,沈緒平把他攬在懷裏,拍着他的背:“狗啃的,哭什麼哭?!那些死娃兒打了你,你龜兒不曉得打回去嗎?老子只救你一次,要是二以後你龜兒還這麼窩囊,你自己就不要和我們耍了!”
而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靠在他的懷裏抽抽起來。
那是小時候的沈緒平,那才是沈緒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