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總算是邁過了這道坎,沈緒平心情好起來。錢盈盈這一鬧,反倒給沈緒平省了不少心,他看着凈書的態度,知道她不會被錢盈盈所謂的友誼威脅,吃了一顆定心丸,再沒把錢盈盈的雕蟲小技放在眼裏。
兩人漫步在廣場。
led大屏幕上,明星們濃妝艷抹,踩着blingbling的高跟鞋,穿着時尚的品牌服裝,手裏提着裝飾精美的購物袋,扭腰擺臀,自信張揚,彷彿即將從那方屏幕上走出,步入現實的世界。
屏幕下,人群熙攘,形形*的人混雜在廣場上。衣着破舊、身上沾滿泥灰的幾個農民工蹲在廣場當中的階梯上,臉上遍佈的皺紋里嵌滿泥垢,骯髒的牙齒不住地嘶啞着鍋盔。
也有抱着狗喊着么兒的婦女,梳着高高的髮髻。
幾個天真浪漫的小孩子拿着風箏和泡泡水,從街邊雜耍攤上的畸形人身邊跑過,衝撞了提着公文包、夾着文件袋、西裝革履的白領。
背着書包三五成群走過的學生弓腰把錢幣放在嘴銜毛筆,寫字賣藝的人的紙盒子裏,扒手用猥瑣遊離的目光打量着提着菜籃子的婆婆爺爺的衣兜。
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一座城市的廣場有更大的容量了。貧富貴賤美,好壞善惡丑,全部都在這裏投下影子。
劉凈書和沈緒平就在這一個繁雜的世界裏,沒有任何阻隔地緩緩前行。法國梧桐在春天的和風、細雨、暖陽里,已經抽出新綠,蜷曲的葉芽像含苞待放的花朵,鮮活的生命力正在厚重的呼吸中醞釀。
沈緒平臉上帶着壞笑,刻意沿着斜線前進,越走便越靠近凈書,越走便越近,凈書只好在他的手臂蹭過來時往邊上縮一縮,以保持兩人之間的距離。
直到最後,凈書的手臂撞到了一棵梧桐樹上。
“你幹嘛?”她佯裝的怒氣沒能掩飾眼裏的笑意。
沈緒平笑着把她拉過去,拍掉她黑色西裝上的灰屑。他想趁她不注意,牽住她的手,凈書卻機靈地把手往身後一藏,讓沈緒平抓了個空。
“格老子的,明明受委屈的是老子,你鬧什麼彆扭?!”他沒好氣地說道。
情意濃時,連彆扭都可以幸福到極致。
“緒平,對不起,我不應該不相信你的為人。”凈書凝視他的雙眼。
他沒頭沒腦又笑一陣,把視線轉移開去:“你拿什麼補償我?”
“啊?你的依據是合同還是侵權?”她一邊說,一邊往前走。
沈緒平不懂,沒法答話,只好自顧自說自己的:“要不以身相許吧?!”
凈書揚起臉,手掌高高地舉起,威脅似地盯着他:“給你個機會,重新說。”
沈緒平耍無賴般搖頭晃腦。
手掌落在沈緒平的手臂處,那般軟綿無力,他捕知了把她的手捉下來緊緊地包在自己大手裏。凈書瞋他一眼:“我可以承擔責任,不如恢復原狀吧!”
恢復原狀,即是和好如初,沈緒平不依:“那不行,我就吃虧了。”
“緒平,沒有人可以從自己的不幸中獲益,彌補損失就夠了。”
“狗啃的,文化人,說些情話老子都聽不懂。”說罷,便像小孩兒一樣,絲毫不顧凈書嫌棄的眼神兒,甩着凈書的手往前走。
別人常說,好事多磨,可是沈緒平從來不這樣認為,他以前只覺得多磨的稱不上是好事,哪怕是好事也經不起幾番折騰。可是如今,他相信了。他也不清楚其中的緣由,反正他就是覺得更好了,真要讓他說到底哪裏更好,他卻說不上來。
他再到凈書家裏去的時候,她不會再遠遠地坐在陽台上做自己的事。她和他一起留在廚房裏,給他打下手,儼然一副*的樣子。
“書書妹兒,”沈緒平繫着碎花圍裙,端着一個鐵盆子,手不斷地抓動着盆里的肉,“老子給你講,老子的手藝那是從小練出來的,和你們一天蹲在學校里不一樣。”
說完,把手指放在舌尖上沾一沾,嘴裏嘬一嘬:“嗯,鹽味合適。”
凈書把削皮的土豆按在菜板上,動作生疏、極不流暢地將一整個土豆打片切絲,切成絲就立馬放在清水裏漂着。
“話別說太大,你不知道我爸爸……”
“你爸爸?”沈緒平往肉里加粉,水龍頭流着細細的一股,他接夠了,再把閥門關掉。“老子曉得,你爸爸是廚師!”
“你怎麼知道?”她稍稍抬頭,毫無好奇地一問,立馬低下頭去看着刀,謹防切着手指。
他怎麼知道?
小男孩和小女孩一起蹲在蒼蠅小館外的小葉榕的陰影下,手裏端着飯碗,地上有一片斑駁的光影。
小男孩一臉惡相地扒着飯,吃得包口包嘴。
小女孩看着他的虎狼樣,小口小口往嘴裏喂飯,一邊還嘀嘀咕咕,念叨不止:“好吃吧?我偷偷告訴你,我爸爸以前是星級酒店的廚師!五星級的。”
小男孩嘴裏包着飯,吐詞不清:“你他媽……吹牛,你爸爸就是蒼蠅小館的廚子”
“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我告訴過你。”她頭一扭,不再與他說話,繼續挑着碗裏的藤藤菜。
……
“你爸爸還是星級酒店的大廚師呢!”他打趣道。
凈書“撲哧”笑出聲:“你這樣說,我爸爸聽了可就要不高興了。”
“為什麼?老子這不是誇他嗎?”
“什麼老子不老子的?!”凈書不高興,把刀往菜板上橫拍下去。
“我的錯,我悔過。在老丈人面前不敢稱老子,不敢。”語畢,一臉壞笑。
“你這是*裸的諷刺,明知道他只不過是一個小廚子。給人家隨便亂戴頭銜,就好像給小丑加冕。”凈書又拿起刀,厚實的鐵刀片抵着手指關節處,小心切下去。
“小廚子會教,女兒做菜倒還是不錯。”沈緒平想起他第一次去找她,凈書做的那幾道小菜,別有一番滋味。
“我呀,是自學成才,很小的時候爸媽走哪兒就把我拖着,只要老闆肯賞口飯吃,我就在旁邊兒自己待着,再大一點就不方便了,得自己在家做着吃。”
沈緒平看着凈書,彷彿覺得和她又貼近了一步。她不管飛得再高,也改變不了她生在鴨子窩裏、與癩蛤蟆作伴的事實。而現在他和以前不一樣了,他可以為她肩起一片天,讓他們的兒女後代在他的庇護下,自由快樂地奔跑玩耍。
“就你這樣子,還自學成才呢?!”沈緒平把鐵盆放下,打開水龍頭把手沖乾淨,兩手在碎花圍裙上胡亂擦兩把。
凈書看一看清水裏極不均勻的土豆絲,嘟囔着:“小時候不就是湊合著能煮熟就行了嗎?自己吃,哪有那麼多講究……”
不知不覺間,沈緒平的鼻息噴在她的頭髮上,髮絲的騷動使她感到一陣*。
他扒開凈書的一隻左手,自己的左手放上案板,掌着土豆,右手握着凈書的手,一下一下地切下去。刀刃觸在案板上的聲音空空的,迴響在兩個人的心間。
凈書獃獃愣愣地站立着,好久都沒有回過神來。直到沈緒平的手放開,一手繞在她的腰間,一手捧着她的臉,使她嗅到一股肉腥味,她才轉過身去,笑意盈盈地凝視他的眼睛。
廚房的燈光打在凈書的臉上,他仔細端詳着凈書笑眯眯的臉,感到一陣迷亂,他閉上眼睛,彎下腰,慢慢地湊近、湊近,用鼻翼挑逗着她……
“你在幹嘛?快把刀放下。”他感到脖子上一絲冰涼,手鬆開凈書,身體僵直,狐疑地斜視着架在脖子上的刀。
“你說呢?”
他望着凈書含仇帶恨的眼睛,心裏不禁打起鼓,一聲聲地,鼓聲擊得越來越重,越來越重。手也不自覺地捏在一起,手心裏漸漸濕漉漉的,抓起一把汗。他感覺自己費心經營的世界一磚一瓦都在崩潰。
突然,凈書把刀拿開了,又轉過身去切土豆:“登徒子!好好做你的飯吧!”
他一身冷汗,好像有誰挖空了他的胃,連着五臟六腑都被掏出去。定定站一會兒,搖搖腦袋,清醒清醒,才走過去,裝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繼續和凈書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吃過飯,兩個人一起刷碗,凈書就自己去洗漱了。
“你怎麼還沒回去?”凈書穿着睡衣,擦着頭髮出來了。
“老子今天累死了,不回去。”他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
凈書皺起眉頭:“不行!給你個機會,你自己走。”
他不動。
“玩兒火是吧?”凈書走過去,把他從沙發上拖起來。沈緒平既不配合,也不抵抗,懶懶散散地,由着凈書把自己往門的方向拽。
凈書沒走兩步就拽不動了,扔掉他的手,胡亂一陣推大。
“律師大人,我認罪,認罪!”沈緒平一面擋着,一面往後退。
凈書又好氣又好笑:“記住,只有法院才有定罪權,你給一個律師認罪,沒用。事實上,辯護律師要做的就是論證當事人無罪、罪輕或者應當減輕、免除刑罰。”
“那你也算不得什麼好人。”
凈書白他一眼:“快走吧!”
他拿大手晃晃凈書的腦袋,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原來只覺得凈書的世界,他一概不知,不想今日聽懂了她的話。
律師要做的就是論證當事人無罪、罪輕或者應當減輕、免除刑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