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好吧,”沈緒平嘆口氣,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我也沒辦法了,實在管不了,她要退學就讓她退吧。”
“退學?”凈書一驚。
“不知道怎麼辦啊?不是讀書的料,我爸媽又硬要讓她往高考堆里湊。這一次考了倒數第一,她就說什麼農村姑娘天生笨,一門心思想着退學。”
“是不是我只要能攔着她,不讓她退學就成?”她遲疑地問道。
“是,不管她成績能不能提,只要她不退學就成,工資就按行價來,100塊錢一小時。”
凈書苦笑,雖然才做律師沒有兩天,但跟着自己的老師——大名鼎鼎的郭啟華,郭大律師,怎麼也不會因為這一小時百塊錢的薪資而動心。劉凈書是被那一句“考了倒數第一”扎得很疼。她還記得考入重點中學、重點班級后,她始明白“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什麼都比不得他人,就是因為對那一句“農民工的娃兒,真的是傻”記仇,才苦苦支撐,努力學下去。
她記起高中那一次,考試成績出來,她是班上倒數第一。她從小學到初中,從來不出前五,而那一次她竟然考了倒數第一!她覺得班上所有同學都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嘲笑她;她上課都不敢直視老師的眼睛,她害怕從他們的眼睛故作的慈愛里讀出不屑、蔑視;自從有一次聽到“努力是沒用的,你看劉凈書,那麼努力不照樣考倒數第一嗎”,她甚至不敢在人前努力……
她從小就知道自己長得不漂亮,皮膚蠟黃,略微有些泡泡肉,起初她保佑希望越鮮艷的蘑菇越有毒,越漂亮的人越尖刻,後來卻發現,有的人就是上帝寵兒,不僅有漂亮的臉蛋,還有善良的心;
她知道自己沒有“李剛”式的父母,他們沒有錢,沒有權,沒有地位,沒有聲望,他們是在城市一隅卑微求生的農民工,因此與那些着錦衣、品玉食的孩子沒法比;
她年幼時囿於家境,也沒有參加過輔導班,沒有什麼特長,只能在電視機前羨慕屏幕上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小孩,可笑的是他們在聲聲抱怨着童年時光被擠占,而她卻在一旁艷羨不已,就好像金制的鳥籠,籠里的金絲雀想出來,籠外的麻雀卻想飛進去……
她什麼都沒有,只有兩樣可以讓她感到驕傲,一是她那個貧寒但幸福的家庭,二是她永遠名列前茅的成績。所以她熱愛學習,這種熱愛不是來自於純粹的汲取知識的快樂,而是源於一種膚淺的、虛榮的快感。
如果劉凈書的夢想、驕傲,是一顆雞蛋,那一次的倒數第一,就像是攪蛋器,不知是誰拿着狠命攪拌,把她內心所信奉的美好攪得稀巴爛。
旁人會讚頌,“失敗是成功他媽,挫折是美好的”云云,就好像雞蛋,正是因為被打碎了,才能倒在平底鍋里,煎出鮮香四溢的蛋餅來。
可是對於身處其中的人來說,這些人完全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大雨滂沱,沒打在自己身上,沒淋成個落湯雞,站在屋檐下的人也總能描繪出詩情畫意來。
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哭了整整三個小時,那種無力、屈辱的感覺至今不忘,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退學。幸虧有父母在,他們的鼓勵、責罵讓她再度清醒,帶着一顆傷痕纍纍的心,掙扎着學下去。她不清楚,如果沒有父母,自己現在身在何處。
所以,她猶豫了,甚至內心更傾向於點頭答應,因為她並不知道沈月滿與自己的區別,她根本就不是那把自己的一切寄托在學習上的人。
“我再想想。”
午飯由劉凈書掌廚。雖說沈緒平爭着搶着要做燒火的活兒,但劉凈書的婆婆愣是不讓,即使添柴時雙手都在發抖,也不讓客人動手。
菜式並不繁雜,去年的舊米煮成的米飯吃起來格外香甜,一碟熗炒空心菜,一斗碗小雞燉竹筍,一盤清湯絲瓜,一碟青椒炒肉,再配上剛從泡菜罈子裏抓出來的酸豇豆,完美!
沈緒平一上桌夾了一筷子空心菜,心裏感嘆一句:“媽的,怎麼這麼好吃!”
空心菜只取最尖兒上的幾寸,鍋燒燙,火大油多,燒得油煙四起時,把剛剛淘凈的空心菜連着幾塊火紅火紅的朝天椒往鍋里“嗞啦”一倒,急速翻炒,菜色稍深,撒鹽攪勻,起鍋裝盤。空心菜熟得剛剛好,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鮮嫩多汁,帶點微微搔喉的辣味,美哉!
小雞是鴿子大小的母雞,一兩片薄姜,一兩顆花椒,文火燉了一上午,小母雞的肉嫩得很,不經煮,骨肉分離,連瘦肉都要燉爛了似的,雞皮、內臟里的油滲進湯中,還在燉煮時都能隔着鍋聞到油香。起鍋前一兩個小時,放入筍塊兒,正好解了湯汁的油膩,濃郁的湯汁加上竹筍的清甜,咂上一口,唇齒留香!
……
沈緒平一道菜一道菜的品嘗着,不知不覺間兩碗飯已經下肚。劉凈書長時間沒說話,老太太倒有的沒的講幾句,不過都不需要沈緒平發表什麼意見,他只要一面吃飯,一面“嗯”“啊”應承着就可以了。心裏想着:做飯跟讀書一樣厲害啊!老媽燒菜三要素,油、鹽、熟,他從小吃到大,根本讓他特別念念不忘的“媽媽味道”!火鍋店裏的員工餐趕着時間,以能填飽肚子為原則,餓極了,端一碗白乾飯,就點鹹菜就解決,沒半點講究!為了開分店四處奔走,飯桌上談生意,拼的全是酒勁兒,哪裏來得及品嘗星級大廚的佳肴!他沈緒平活得可真夠粗糙的。
像建成,身邊有玉蘭,日子也不至於過得如此將就。這麼多年的將就只為等一個會炒熗炒空心菜,會煲小雞燉竹筍,會煮清湯絲瓜的女子…….
他出神地想着,沒有察覺到桌上其餘三人都已經擱碗停筷。
“請問你妹妹叫什麼名字?她的聲音突然落入耳中。”
他嘴裏包着飯,猛一回神,像明白什麼似的,連嘴裏的飯也來不及吞下:“沈月滿。”
“在山城一中上學。”他咽下嘴裏的飯菜,補一句。
“在山城一中?讀的可是特尖班?”劉凈書就是從山城一中實驗班出來的,而且是特尖班,如今小妹安遠讀的也正是山城一中,只不過比劉凈書差點,只是個尖子班。那學校是山城最好的學校,沒有之一,從生源,到硬件,再到師資,都是全山城首屈一指的,而特尖班、尖子班的資源配置更是驚人。她想到沈緒平提及月滿考了倒數第一,產生退學的念頭,聯想到自己的經歷,綜合沈月滿家人對其學業的重視,下意識地猜想怕是跟她一樣的“鳳凰尾巴”,心裏更是同情。
“不是特尖班。”沈緒平說得很沒有底氣。他頗有些擔心,不明白劉凈書為什麼張口就是特尖班,如果不是,又如何?
“那麼是尖子班?”
“不是。”
“那麼是普通班?”
“不是。”
劉凈書心裏犯了嘀咕,那還是山城一中的嗎?
“是……國際班。”他說得有些吞吐。
“國際班?”劉凈書顧名思義,暗自思忖,山城一中的發展又上了一個台階,原來最出眾的班級莫過於特尖班,如今又搞出國際班來,安遠這最後一年,難啊。
“這樣,我有一個妹妹叫安遠,也在山城一中,以後就讓她倆放學后一塊兒到我家。安遠以後是要和我一起住的,沈月滿就周五的時候跟着一塊兒過來就成。”
沈緒平本來還有話要說,但他害怕凈書反悔,於是不再多說,很贊同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