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父(1)

祭父(1)

父親賈彥春,一生於鄉間教書,退休在丹鳳縣棣花;年初胃癌複發,七個月後便卧床不起,飢餓疼痛,疼痛飢餓,受罪至第二十七天的傍晚,突然一個微笑而去世了。其時中秋將近,天降大雨,我還遠在四百里之外,正預備着翌日趕回。

我並沒有想到父親的最後離去竟這麼快。以往家裏出什麼事,我都有感應,就在他來西安檢查病的那天,清早起來我的雙目無緣無故地紅腫,下午他一來,我立即感到有悲苦之災了。經檢查,癌已轉移,半月後送走了父親,天天心揪成一團,卻不斷地為他卜卦,卜辭頗吉祥,還疑心他會創造出奇迹,所以接到病危電報,以為這是父親的意思,要與我交待許多事情。一下班車,看見戴着孝帽接我的堂兄,才知道我回來得太晚了,太晚了。父親安睡在靈床上,雙目緊閉,口裏銜着一枚銅錢,他再也沒有以往聽見我的腳步便從內屋走出來喜歡地對母親喊:“你平回來了!”也沒有我遞給他一支煙時,他總是擺擺手而拿起水煙鍋的樣子,父親永遠不與兒子親熱了。

守坐在靈堂的草鋪里,陪父親度過最後一個長夜。小妹告訴我,父親飼養的那隻貓也死了。父親在水米不進的那天,貓也開始不吃,十一日中午貓悄然斃命,七個小時後父親也倒了頭。我感動着貓的忠誠,我和我的弟妹都在外工作,晚年的父親清淡寂寞,貓給過他慰藉,貓也隨他去到另一個世界。人生的短促和悲苦,大義上我全明白,面對着父親我卻無法超脫。滿院的泥濘里人來往作亂,響器班在吹吹打打,透過燈光我獃獃地望着那一棵梨樹,這是父親親手栽的。往年果實累累,今年竟獨獨一個梨子在樹頂。

父親的病是兩年前做的手術,我一直對他瞞着病情,每次從雲南買葯寄他,總是撕去藥包上癌的字樣。術后恢復得極好,他每頓能吃兩碗飯,凌晨要喝一壺茶水,坐不住,喜歡快步走路。常常到—些親戚朋友家去,撩了衣服說:瞧刀口多平整,不要操心,我現在什麼病也沒有了。看着父親的豁達樣,我暗自為沒告訴他病情而寬慰,但偶爾發現他獨坐的時候,神色甚是悲苦,竟有一次我弄來一本算卦的書,兄妹們嚷着要查各自的前途機遇,父親走過來卻說:“給我查一下,看我還能活多久?”我的心咯噔一下沉起來,父親多半是知道了他得的什麼病,他只是也不說出來罷了。卦辭的結果,意思是該操勞的都操勞了,待到一切都好。父親嘆息了一聲:“我沒好福。”我們都黯然無語,他就又笑了—下:“這類書怎能當真?人生誰不是這樣呢!”可後來發生的事情,不幸都依這卦辭來了。

先是數年前母親住院,父親一個多月在醫院伺候。做手術的那天,我和父親守在手術室外?熏我緊張得肚子疼,父親也緊張得肚子疼。母親病好了,大妹出嫁,小妹高考卻不中,原來依父親的教齡可以將母親和小妹的戶口轉為城鎮戶口,但因前幾年一心想為小弟有個工作干,自己硬退休回來,現在小妹就只好窩在鄉下了。為了小妹的前途,我寫信申請,父親四處尋人說情,他是幹了幾十年教師工作,不願涎着臉給人說那類話,但事情逼着他得跑動,每次都十分為難。他給我說過,他曾鼓很大勇氣去找人,但當得知所找的人不在時,竟如釋重負,暗自慶幸,雖然明日還得再找,而今天卻免去一次受罪了。整整兩年有餘,小妹的工作有了着落,父親喜歡得來人就請喝酒,他感激所有幫過忙的人,不論年齡大小皆視為賈家的恩人。但就在這時候,他患了癌病,擔驚受怕的半年過去了,手術後身體一天天好起來,這一年春節父親一定要我和妻子女兒回老家過年,多買了煙酒,好好歡度一番,沒想年前兩天,我的大妹夫突然出事故亡去。病後的父親老淚縱橫,以前手顫的舊病又複發,三番五次划火柴點不着煙。大妹帶着不滿一歲的外甥重又回住到我家,沉重的包袱又一次壓在父親的肩上。為了大妹的生活和出路,父親又開始了比小妹當年就業更艱難的奔波,一次次的碰壁,一夜夜的輾轉不眠。我不忍心看着他的勞累,甚至對他發火,他就再一次趕來給我說情況時,故意做出很輕鬆的樣子,又總要說明他還有別的事才進城的。大妹終於可以吃商品糧了,甚至還去外鄉做臨時工作,父親實想領大妹一塊去鄉政府報到,但癌病複發了,終未去成。父親之所以在動了手術后延續了兩年多的生命,他全是為兒女要辦完最後一件事,當他辦完事了竟不肯多活一月就悠然長逝。

俗話講,人生的光景幾節過,前輩子好了後輩子壞,後輩子好了前輩子壞,可父親的一生中卻沒有舒心的日月。在他的幼年,家貧如洗,又常常遭土匪的綁票,三個兄弟先後被綁票過三次,每次都是變賣家產贖回,而年僅七歲的他,也竟在一個傍晚被人背走到幾百裡外。賈家受盡了屈辱,發誓要供養出一個出頭的人,便一心要他讀書。父親提起那段生活,總是感激着三個大伯,說他夜裏讀書,三個大伯從幾十裡外扛木頭回來,為了第二天再扛到二十裡外的集市上賣個好價,成半夜在院中用石槌砸木頭的大小截面,那種“咣咣”的響聲使他不敢懶散,硬是讀完了中學,成為賈家第一個有文化的人。此後的四五十年間,他們兄弟四個親密無間,二十二口的大家庭一直生活到六十年代,後來雖然分家另住,誰家做一頓好吃的,必是叫齊別的兄弟。我記得父親在鄰縣的中學任教時期,一直把三個堂兄帶在身邊上學,他轉到哪,就帶在哪兒,堂兄在學生宿舍里搭合鋪,一個堂兄尿床,父親就把尿床的堂兄叫去和他一塊睡,一夜幾次叫醒小便,但常常堂兄還是尿濕了床,害得父親這頭濕了睡那頭,那頭暖幹了睡這頭。我那時和娘住在老家,每年裏去父親那兒一次,我的伯父就用籮筐一頭挑着我,一頭挑着糧食翻山越嶺走兩天,我至今記得我在搖搖晃晃的籮筐里看夜空的星星,星星總是在移動,讓我無法數清。當我參加了工作第一次領到了工資,三十九元錢先給父親寄去了十元,父親買了酒便請了三個伯父痛飲,聽母親說那一次父親是醉了。那年我回去,特意跑了半個城買了一根特大的鋁盒裝的雪茄,父親拆開了聞了聞,卻還要叫了三個伯父,點燃了一口一口輪流着吸。大伯年齡大,已經下世十多年了,按常理,父親應該照看着二伯和三伯先走,可誰也沒想到,料理父親喪事的竟是二伯和三伯。在盛殮的那個中午,賈家大小一片哭聲,二伯和三伯老淚縱橫,癱坐在椅子上不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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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賈平凹對親情、友情的真實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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