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個師父(魯迅)(2)
因此我又有一位師母,就是他的老婆。論理,和尚是不應該有老婆的,然而他有。我家的正屋的中央,供着一塊牌位,用金字寫着必須絕對尊敬和服從的五位:“天地君親師”。我是徒弟,他是師,決不能抗議,而在那時,也決不想到抗議,不過覺得似乎有點古怪。但我是很愛我的師母的,在我的記憶上,見面的時候,她已經大約有四十歲了,是一位胖胖的師母,穿着玄色紗衫褲,在自己家裏的院子裏納涼,她的孩子們就來和我玩耍。有時還有水果和點心吃———自然,這也是我所以愛她的一個大原因;用高潔的陳源教授的話來說,便是所謂“有奶便是娘”,在人格上是很不足道的。不過我的師母在戀愛故事上,卻有些不平常。“戀愛”,這是現在的術語,那時我們這偏僻之區只叫作“相好”。《詩經》云:“式相好矣,毋相尤矣”,起源是算得很古,離文武周公的時候不怎麼久就有了的,然而後來好像並不算十分冠冕堂皇的好話。這且不管它罷。總之,聽說龍師父年青時,是一個很漂亮而能幹的和尚,交際很廣,認識各種人。有一天,鄉下做社戲了,他和戲子相識,便上台替他們去敲鑼,精光的頭皮,簇新的海青,真是風頭十足。鄉下人大抵有些頑固,以為和尚是只應該念經拜懺的,台下有人罵了起來。師父不甘示弱,也給他們一個回罵。於是戰爭開幕,甘蔗梢頭雨點似的飛上來,有些勇士,還有進攻之勢,“彼眾我寡”,他只好退走,一面退,一面一定追,逼得他又只好慌張的躲進一家人家去。而這人家,又只有一位年青的寡婦。以後的故事,我也不甚瞭然了,總而言之,她後來就是我的師母。
自從《宇宙風》出世以來,一向沒有拜讀的機緣,近幾天才看見了“春季特大號”。其中有一篇銖堂先生的《不以成敗論英雄》,使我覺得很有趣,他以為中國人的“不以成敗論英雄”,“理想是不能不算崇高”的,“然而在人群的組織上實在要不得。抑強扶弱,便是永遠不願意有強。崇拜失敗英雄,便是不承認成功的英雄”。“近人有一句流行話,說中國民族富於同化力,所以遼金元清都並不曾征服中國。其實無非是一種惰性,對於新制度不容易接收罷了”。我們怎樣來改悔這“惰性”呢,現在姑且不談,而且正在替我們想法的人們也多得很。我只要說那位寡婦之所以變了我的師母,其弊病也就在“不以成敗論英雄”。鄉下沒有活的岳飛或文天祥,所以一個漂亮的和尚在如雨而下的甘蔗梢頭中,從戲台逃下,也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失敗的英雄。她不免發現了祖傳的“惰性”,崇拜起來,對於追兵,也像我們的祖先的對於遼金元清的大軍似的,“不承認成功的英雄”了。在歷史上,這結果是正如銖堂先生所說:“乃是中國的社會不樹威是難得帖服的”,所以活該有“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但那時的鄉下人,卻好像並沒有“樹威”,走散了,自然,也許是他們料不到躲在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