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中的梵音(李敬澤)(2)
———可以想像,一千幾百年前的中國人將為之迷醉。兩漢是黑色的、白色的、黃色的,雄渾,然而單調,想起漢代、想起三國,你肯定不會想到“繽紛”、“豐饒”、“繁複”,佛經的傳入不僅是宗教事件,還是一個審美事件,熱帶的思維、感性和想像如暖濕氣流灌注我們的心靈。
我一向認為印度人是最啰嗦、最煩瑣的民族,多年前讀佛經,總是驚嘆於他們可以在一個點上紋絲不動而任由言語四外蔓延,他們是能指遊戲的高手,他們要用八萬四千隻狗去追一隻兔子,他們的耐心舉世無雙,你會感到,那經文無論是被書寫還是被念誦,書寫和念誦行為本身就是對“永恆”的模仿。
《長阿含》是佛教原始經文,比較而言,它本色、質樸,但讀它依然需要耐心。我在中甸讀完了《長阿含》,但我一再自問,為什麼讀它?它對我有何意義?
沒什麼意義。我不是佛教徒,我迷戀世間苦。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傾慕釋迦莊嚴而安詳的語調,那種夢幻氣質,那種博爾赫斯式的玄思,當然,準確合理的說法是,博爾赫斯有釋迦式的玄思。在《闍尼沙經第四》中,關於“摩揭國人命終生處”,整個敘述隱含着令人暈眩的時間迴環,你越往下看,越找不到邏輯上和時間上的起點和終點,一切都是在終結之處開始,或者說此時的一切都已經發生……
但這終究是遙遠的,與我無關。遠處是大雨中的中甸草原,這裏已經正式改名為“香格里拉”,一個西方人的夢境覆蓋和篡改了這座高原古城。
我聽到一個長須飄拂的僧人正流水般詠唱,他的面容就像電視新聞里阿富汗群山間的老者,他的音調低沉悠長,但我想起印度電影裏熱烈的歌曲,我一直覺得印度的語言最具音樂性,在我的想像中,印度人說話就像唱歌一樣。
佛陀耶舍在背誦,他的聲音通過另一個人變成另一種聲音,第三個人讓這聲音落在紙面上。這個場面令人震撼,也令人惶惑。佛陀耶舍的聲音是千年以前那個人或佛的回聲嗎?對此我們如何確證?而當這聲音轉為漢語、落為漢字時,什麼留下了,什麼消失了?留下的一切在什麼程度和什麼意義上改變了我們的語言?
———想想是有趣的,當我們使用“思維”、“覺悟”、“成就”、“歡喜”等等無數詞語時,公元前六百年北印度的陽光、樹葉上的露珠、吹拂衣帶的風、一個人的微笑,也許一切都隱秘地留存於我們的聲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