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十五章(3)

《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十五章(3)

羅綺與紅棗招呼完了,便走到廚房裏去。廚房裏有些臟,積了一層灰。羅綺說:“這麼好的地方,這麼臟,真有些可惜了,有人住過來天天拂拭一遍就好了。”紅棗怔了片刻,接過話,說:“你要是放心,我住過來給你拾掇拾掇。”羅綺白了他一眼,說:“瞎說,哪能讓你做這些事,我的兒子我從來也沒讓他做過粗活。”紅棗搶過話,說:“這有什麼?我喜歡這兒。”羅綺認真地打量了紅棗兩眼,笑着說:“你要是真喜歡,就住過來,就是有點委屈你了。”“哪兒呀,”紅棗說,“我真的是喜歡這兒。”

紅棗正式住進了東郊。為了給他解悶,羅綺把家裏的那隻捲毛狗也帶過來了,住了幾日,紅棗對這幢別墅多多少少開始熟悉了。一旦熟悉了,恍惚處就少了,家常處也就多了。而那隻捲毛狗對他似乎也熟悉了,有了巴結的意思。這隻狗是白色的,還沒有長大,像一隻碩大的毛線團。羅綺總是坐在自己的那張“專座”上的,而紅棗則喜歡三人沙發上最右首的那一側,他窩在那個角落裏,右臂靠在扶手上,心情和身體都是周末的調子,慵懶而又輕鬆。音樂放在那兒,電視開在那兒,只是與他們並沒有直接的關係,無非是一些不太響的聲音。他們說一些話,沒有中心,扯到哪兒算哪兒。但這樣的談話在紅棗的這邊是一份享樂,他總是體會得到羅綺的女性心腸,羅綺通常是挑剔的,可是對紅棗又是寬容的。她總是先洗完澡,然後穿得很寬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翻幾頁當天的報紙。然後他們就開始說說話,說話的時候手上總要抱着小捲毛的,一邊說一邊撫它身上的毛。而小捲毛的細小叫聲也是賣乖的、討人疼愛的。他們的交談一般也不會談得太晚,道完晚安,各人就走到各人的卧房裏去了。秋夜總是這樣,在夜色之中秋高而又氣爽。

羅綺想給紅棗理髮純粹是一次心血來潮,她買來了一隻電推子,裝上五號電池,讓紅棗坐在一張方凳子上。經過一個夏季,紅棗的頭髮已經相當長了,足以像羅伯特·巴喬那樣扎一隻小小的馬尾松。羅綺說,男孩的頭髮太長了有點“綿”,不精神。紅棗自己也覺得後腦勺那一把過於唆,就聽從羅綺了。羅綺兒子的頭髮一直都是羅綺理的,她手藝不錯,一舉一動都有點職業理髮師的味道。他們在衛生間的馬賽克上鋪上了過期的晚報,羅綺推上電開關,手電推子就在紅棗的頭頂上輕輕地爬動起來了。紅棗的黑髮一縷一樓地落在了舊報紙上。羅綺的動作很輕,偶爾拽一下,就會抬起頭,在大鏡子裏頭問紅棗:“疼嗎?”紅棗說不。紅棗總是說不。不到十分鐘工夫羅綺就把紅棗的頭髮弄利索了,然而,她不急於收工,她一點一點地,仔仔細細地幫他修理,每一根頭髮都恰到好處地支棱在頭皮上。後來她關掉了開關,站到紅棗的身後,兩隻手捂住紅棗的腮,在鏡子裏頭左右看了一回,抿着嘴只是笑。後來說:“這一回真的像我的兒子了。”紅棗聽了這句話便有些不好意思,又不好說什麼,便什麼都不說。這個沉默的間歇就有了“無聲就是默許”的意思。羅綺丟下電推子,隨手打開了電熱水器的花洒水龍頭,讓紅棗把頭低下去。紅棗知道她的意思,說:“我自己來。”羅綺便在他的後腦勺上輕輕打了一巴掌,責備說:“犟嘴!”隨後羅綺就摁下了紅棗的腦袋。檸檬水柱噴下來之後紅棗聽到了羅綺這樣說:“聽話。”

“聽話,”這是童惠嫻常對兒子說的,現在又輪到羅綺這麼說了。母親的話耿東亮不能不聽,而羅綺的話紅棗就更不能不聽了,因為羅綺是母親又甚過了母親。

羅綺在紅棗的頭上抹上了過量的詩芬洗髮膏,詩芬牌泡沫張揚開來,發出很動人的沙沙聲。紅棗低了頭,緊閉了雙眼,挪出右手到半空去抓水龍頭。卻又被羅綺打了一下。羅綺用花灑給紅棗沖了一遍又一遍,末了用指頭捻了捻頭髮,十分地爽潔了,紅棗便把腦袋甩了甩,像一條落水的狗,甩出了許多水珠子。都弄停當了,羅綺擦過手,點上了一支煙,倚在了衛生間的門框上,很知足地說:“好長時間不當媽了。”

羅綺只吸了三四口,便把香煙摁到便池裏了。左右端詳了紅棗一回,用那種總結的語氣十分肯定地說:“這一回精神了。”

紅棗看了看自己,小平頭,乾乾淨淨的,是精神了。羅綺走上來,悄聲說:“吃完飯,我們游泳去。”紅棗聽出來了,羅綺說的是“我們”。

別墅區的游泳池裏沒有人。這隻有一個解釋,別墅區裏的住戶並不多。游泳池的形狀很不規則,像一隻放大了的豬腰子。羅綺的泳技不錯,除了她的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都是有板有眼的,一招一式都看得出身體的對稱關係。紅棗在水面上仰了很長時間,天上沒有雲,只有很抽象的藍顏色。藍得很抒情,又平又潤。池水托住他的身體,只需要手部的幾個簡易動作就能夠保持全部的平衡了。水的浮力實在是太美妙了,它輕而易舉地就使人獲得了全部的自由。在某些時候,水就是想像力。

羅綺大概是累了,她戴上了墨鏡,一個人半躺在白色的塑料椅上。太陽傘遮住了她的半個身體,只有半條腿被太陽照耀着。她的腿比她的臉年輕得多,有反光,有彈力。

紅棗怕太陽。上岸之後紅棗一直想找一個避陽的地方好好歇一下。羅綺看出了他的心思,羅綺說:“你太白了,還是黑一點兒好。”紅棗不好堅持,只好在人造綠草皮上坐下來。羅綺說:“你游泳游得可不好。”紅棗說:“我很少下水,從小我媽就不讓我下水。”羅綺半是自語半是回答道:“怎麼能不下水呢?現代生活不可以遠離陽光,更不可以遠離水。”紅棗笑起來,說:“現代人和現代生活是兩碼事。”羅綺在笑,她戴了墨鏡,看不見她的眼睛,但兩隻嘴角對稱地咧開來了。羅綺說:“我在哪兒,陽光就在哪兒,水就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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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長篇處女作: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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