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十二章(3)

《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十二章(3)

“你害怕了。”酒鬼冷笑着說。

“我不是。”耿東亮說。

“你是害怕了。”酒鬼說,“面對自己,沒有餘地,自己被自己全面包圍,每一個人都難以面對——可是你必須面對。歌手惟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這個,向內,找出自己的全部縱深。縱深即真實的程度。你的老師不是我,只能是這間黑房子。它是一隻瞳孔,你必須和它正視,十分渺小地呆在這隻瞳孔的深處。”

酒鬼回到客廳,他關掉了空調,給自己扒衣服,只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條三角內褲。他幾乎是**地站在了耿東亮的對面,耿東亮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左腿內側的那條巨大疤痕,從大腿的內側一直延伸到小腿肚,足足有八十厘米那麼長。縫補的針線痕迹對稱地分佈在傷口的兩邊,像一隻巨大的蜈蚣,卧在那兒,吸附在那兒。

這隻巨大的蜈蚣實在是觸目驚心。

酒鬼又開始喝酒了,他就那麼站着,喝酒,喘氣,讓自己出汗。

“多好的歌,”酒鬼仰着頭這麼自語說,“只有遼闊才能生產出這樣的歌——它寫了什麼?”

“愛情。”

“愛情?——愛情怎麼能有三百六十里的距離呢?愛情的距離不能超過胳膊的長度,甚至不可以超過生殖器的長度——否則只是愛情的夢。愛情的真實載體不是精神,而是**。”

“你說它寫了什麼?”

“當然是命運。也可以說是處境——人總是生活在自己的距離之外,離自己三百六十里。人的意義就像光,是通過距離來實現的。沒有距離光就會死亡。沒有距離人也就會死亡,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人在他不是自己的時候才是自己。人只是他面對自己時的縱度。”

“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

酒鬼把電視機上的地球儀搬到茶几上來。地球儀很小,只有一隻腦袋那麼大,佈滿了塵埃。酒鬼突然撥動了地球儀,地球儀突然飛快地旋轉起來,塵土紛揚起來,紛揚在它的四周。整個地球就籠罩在一片塵土之中了。酒鬼用巴掌將地球摁住,撥到青藏高原那一塊,指着它說:“世界上最好的歌都在這兒。擁擠與瞬間萬變是產生不了好歌的。《阿拉木罕》所寫的不是愛,是歌聲所預言的現代人。現代人的現代性。我們喝一杯。”

酒鬼嘆了一口氣,文不對題地說:“要下雨了。”

“你說什麼?”

“要下雨了。”酒鬼說,“我的左腿酸疼得真厲害。”

這是一個紛亂的夜。酒鬼喝多了,他出足了汗,沖了一個熱水澡,與他左腿上的那隻巨大的蜈蚣一同睡去了。耿東亮關上燈,躺在沙發上,躺在漆黑的夜色里,想起了下午的事。紅棗,耿東亮,耿東亮,紅棗。還有舒展。“愛情。”“金童玉女”……耿東亮枕着自己的胳膊,胸中堆滿了悵然,卻理不出頭緒。和他一起不能入睡的也許還有河蚌與烏龜,它們在嘆息,發出古怪的氣味。

做自己、保留自己、追逐自己、拒絕自己,在最日常的生活之中,這依舊是一個最困難的問題。

你無從抗爭。你向“另一個”自己而去,順理成章,你惟一做不了的只是自己的“主”。

耿東亮,你是紅棗。你有了“愛情”。你和舒展是“金童玉女”的美好範本。

耿東亮不能入眠。他走下沙發,點上蠟燭,悄悄走向了酒櫃。酒鬼的杯子空在那兒。耿東亮挑出一瓶白酒,倒了半杯。他一口就把這杯酒灌下去了,酒很烈,像液體的火焰,沿着他的嗓子一直燃燒到胃部。烈酒進了肚子就變成一隻最柔軟的手了,五隻指頭一起安慰他,撫摸他,令人傷感,令人激動。耿東亮流出了眼淚。這是紅棗的淚水,不是耿東亮的。在這個被燭光照亮的深夜,他只是在“表演”耿東亮,他只是在追憶或緬懷着耿東亮。耿東亮端着酒,面對着蠟燭無限孤寂地憑弔起耿東亮。

耿東亮自語說:“我是紅棗。”

耿東亮走向了客廳的對面。耿東亮在這個無聲的夜裏再也不該到客廳的對面去的。他站在鏡子屋的門口,打開燈,推開了門。他走了進去,關上門,小心翼翼地站到了宇宙的正中央。宇宙一片通明,到處站滿了耿東亮,而有空間的地方就有紅棗。耿東亮愣在那兒,四處看。四周與頭頂腳下全是耿東亮。他們埋藏在某個角落,一起審視自己。幾十個上百個耿東亮從不同的方位全神貫注地審視自己,他們神情嚴峻,憂心忡忡。這樣的眾目睽睽使耿東亮加深了他的孤寂,這種孤寂是以一種萬眾矚目的形式出現的。像自己給自己設置的法庭,像自己公審自己,像自己公判自己。為了暖和氣氛,耿東亮決定笑。這一笑要了耿東亮的命,鏡子裏的人一同笑起來了。耿東亮愣了一下,就止住了。而所有的笑也一同止住了,全停在臉上,像一個猙獰的鬼臉。驟然而生,驟然而止。耿東亮便不敢看自己了。他側過了臉去。然而,無論他的目光逃往何處,自己的眼睛一定在另一個地方等待他,準確無誤地迷住自己的目光。

耿東亮的目光無一例外地總能看見自己的眼睛。像做賊,像一次追捕,像一次謀殺。耿東亮的身上一陣發抖,他仰起了頭。耿東亮仰起頭之後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倒懸在空中,彷彿宇宙里的某一個自由落體,垂直而又迅速地向自己的頭頂俯衝而來。耿東亮慌忙低下了腦袋,而腳下有另一個自己,腳掌和自己的腳掌貼在一起,頭卻是朝下的,正向地下的某一空洞墜落而去。耿東亮頓時就感覺到自己懸浮起來了,沒有一個地方能落得到實處。無處躲藏,而又無處不在。耿東亮已經吃不準到底哪一個自己是真實的自己了,許許多多的自己排成了長廊,向六個不同的方向輻射,呼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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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長篇處女作: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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