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十章(1)
依照李建國總經理的吩咐,耿東亮來到了荷花里九幢102室。李建國總經理說了,這裏住着他的“最好的老師”。耿東亮敲過門,開門的是一個臨近四十的中年男人。他的門只開了一個人身的寬度,而他恰好就堵在這個寬度里了。門一打開來耿東亮就感到一股陰冷的氣息。屋子裏很黑,中年男人的臉出現在這個很黑的背景上,宛如倫勃朗的畫面,所有的光亮都集中在人物的某個側面,他的面色是蒼白的、無血色的,是那種怕光和貪杯留下來的滿面蒼茫,彷彿沒有體溫的某個面具。而他的眼睛出奇地亮,凹在眉框底下,但那種亮不是炯炯有神,是飄在面上的,像玻璃的反光,像水面的反光。
中年男人說:“你找誰?”
耿東亮遞上了李建國的名片。
中年男人很仔細地端詳了名片,讓耿東亮進去。耿東亮剛一進屋就感到屋子裏不是陰冷,而是有點陰森,彷彿進了地下室。所有的窗戶都被很厚的窗帘遮住了,屋子裏的物什只是比屋子裏的昏暗更加濃黑的黑色塊,只能看出造型,卻看不出質地。耿東亮聞到了久不通風的混雜氣味,那是從傢具、地毯和皮革上散發出來的,這樣的氣味總是讓人聯想起真絲面料上的酒跡斑點,中年男人拐了個彎,他的臀部閃耀起電視螢屏的光亮。他剛才一定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了,那隻煙頭還蹺在茶几的煙缸上,發出黯紅色光亮,說不上是熱烈還是掙扎。煙缸旁邊的高腳酒杯卻相當乾淨,即使在昏暗裏頭依然保持了那份剔透,籠罩了自尊和沉着的光。耿東亮跟了幾步,不敢再動了,他擔心一不小心就會踢翻了什麼,中年男人坐回到沙發角落裏去,耿東亮注意到他是跛足的,左腿伸得很直,不會彎曲,掛在臀部的左側,像身體上多餘的一種配件。酒鬼坐到沙發上去,打開一盞小座燈,屋子裏依舊很暗,他取過遙控器,把電視機關上了。耿東亮有些後悔,無論如何也應該在李建國那兒問一問這個人的姓名的,耿東亮有點緊張,都忘記了在什麼地方了,很不自然地問:“你貴姓?”
中年男人說:“不要這麼問,像個跑江湖的。你就叫我酒鬼。”
耿東亮站在原地,有些進退兩難,耿東亮說:“能不能弄亮一點兒,比方說,拉開窗帘或者開一盞燈?”
酒鬼在黑暗處盯了耿東亮一會兒,然後說:“明亮不是光線問題,而是時間問題,耐心了就會亮了。你幹嗎不坐下來?”
耿東亮笑笑說:“你還沒有請我呢。”
酒鬼說:“我也沒有請你來。”
耿東亮看看四周,除了那張沙發,周圍其實沒有可以坐的地方。耿東亮情願就這麼站着也不願意坐到他的身邊去。
耿東亮突然聞到了另一股氣味,這股氣味有別於家具、皮革、地毯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彷彿從某個更為幽暗的角落裏飄出來的,並不突出,但是聞得見,這股古怪的氣味使整座屋子彷彿在水下,更幽暗,更窒息了。“那我們開始。”酒鬼說。這句話聽上去有點前不靠村后不着店,耿東亮剛想說“開始什麼”,酒鬼便抬起手,拿起了另一隻遙控器,摁了一下,屋子裏就響起了音樂聲,是《重歸蘇蓮托》的起調。耿東亮聽着這個起調就明白“開始”的意思了。酒鬼已經全準備好了,耿東亮放下肩上的小包,做好演唱的預備姿勢。
耿東亮堅信自己發揮得不錯,高音區又飄又穩,聽得出意大利人的熱烈與傷痛。酒鬼很小心地聽完了,不說話,抬起手腕,用遙控器關掉音響,他側過身,取出一支十分粗大的紅蠟燭,點上了端在手上。
酒鬼在燭光底下顯得更為虛妄了。燭光是柔和的,在火苗的底部蠟燭呈現出半透明的局面,既像被熔化,又保持了固態。耿東亮藉助燭光注意到屋子的裝潢其實很不錯,尤其可愛的是角落裏的那隻小吧枱,式樣與調子都有點別緻,只是與“居家”的氛圍不相通融,更像酒吧的某個角落。牆上有幾幅很大的相片,是一個年輕人的演齣劇照。樣子很瘋。它們一定是酒鬼的風光歲月。
“你這哪裏是歌唱。”酒鬼冷冷地說。他說完這句話順手就拿起了一把小尖刀,小尖刀寒光閃閃的,在陰暗的屋子裏頭像母獸的眼睛,他沒事的時候一定不停地把玩這把小尖刀,要不然刀片的正反兩面是不可能這樣雪亮如新的。
“你只是背誦樂譜罷了。”酒鬼說,臉上的嘲諷宛如蠟燭的燭油,化開了,卻不流淌。“你只是背誦,僅此而已。”
酒鬼說完這句話便站起了身體。一手秉燭,一手執刀,他在大白天裏手持了一根蠟燭向耿東亮走來,燭光從下巴的底部照上來,在酒鬼的臉上形成很古怪的受光凸凹,不像倫勃朗,更像德加筆下的舞女,一張臉全是自下而上的明暗關係,鬼氣森然的。
酒鬼往前走,由於腿瘸,牆上的影子誇張了他的生理缺陷,有點像牆的陰魂了。他站在耿東亮的面前,目光停留在耿東亮的喉頭上。他張開了嘴巴,喉科醫生那樣做了一個示範:
“啊——”
耿東亮只好張開嘴,依照他的樣子,說:“啊——”
但耿東亮一開口就流露出他的美聲發音習慣來了,軟顎抬了上去,喉頭下沉,整個發音部位都打開了,酒鬼顯然不滿意,用刀尖頂住了耿東亮的喉結,又來了一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