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八章(5)
這通常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屋子裏一片漆黑。漆黑伴隨了尿、腳丫和煙的氣味。童惠嫻睜開眼睛。她的黑眼睛如這個時刻與這個房子一樣,沒有亮的內容,沒有“看”的內容。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在黑暗中,她知道自己有一雙黑眼睛。她悄悄地撫摸自己。她的手指辨得出自己的身體輪廓。她對自己說:我在我的身體裏。
而童惠嫻的指頭時常在自己的兩隻**之間停住,把自己的手假想成另一雙手,那雙手撫弄在她的**上,彷彿彈擊風琴雪白的琴鍵,弄出了一排響來。她的身體在那隻手的彈奏下涌動了吟唱的願望,童惠嫻聳起了胸脯,她的身體隨着指頭長出翅膀想飛,像遠飛的大雁。
但是液汁流淌出來了,掛滿了她的面頰。
“我不甘心,我死了也不甘心!”
耿家圩子離劉家莊只有十二里路,但是,這十二里路成了童惠嫻的永恆遙遠,她怎樣努力都不能走完這十二里路的。這十二里路是她的傷痛、她的空隙、她的不甘,十二里路,成了童惠嫻的心中一條巨大修長的傷疤。
童惠嫻再一次見到徐遠已經是在兩年之後了。她是專程步行來到劉家莊的,徐遠的變化相當顯眼,除了說話的口音,他差不多已經是劉家莊的一個村民了。他的臉上有了鬍子。他的手上還夾了一根勇士牌香煙。他的皮膚粗而黑,只剩下手風琴年代的輪廓和影子,但他的笑容依舊是那樣爽朗而快活,他把手上的香煙扔到倉庫的門外去,大聲說:“嘿,是你!”
童惠嫻一隻腳跨在倉庫的裏頭,另一隻腳卻站在倉庫的外頭,身子倚在了門柱上,童惠嫻說:“是我。”徐遠說:“怎麼還不進來?”童惠嫻說:“我不是進來了?”童惠嫻說完這句話感覺到一股異樣的悲傷向上攀援,像青藤,盤旋着往上,又說不出來處。徐遠一臉極高興的樣子,卻再也沒有說出話來。徐遠只是重複說:“是你。”
童惠嫻便也重複說:“是我。”
倉庫相當大,洋溢着穀物、化肥、農藥的混雜氣味,又新鮮又陳腐。徐遠就站在這股濃郁的氣味裏頭,同樣帶上了新鮮與陳腐的氣息。童惠嫻弄不懂怎麼剛一見面自己就背過臉去了。倉庫的迎面是一塊開闊的打穀場,河邊壘了兩堆高聳的稻草垛。稻草垛大極了,像新墳,童惠嫻回過頭來的時候目光正和徐遠撞上了,徐遠笑了一下,童惠嫻也笑了一下,短短的像一片風,沒有來處也說不出去處。
徐遠說:“我看倉庫。”
童惠嫻說:“我知道,你看倉庫。”
徐遠的身後是各種穀物堆成的堆,用蘆葦編的葦席圍成一個又一個圈。徐遠把手伸到面前的菜籽堆里去,說:“今年年成好,豐收了。”童惠嫻便說:“我們也豐收了。”童惠嫻走上去一步,同樣把手伸到菜籽堆里去,烏黑的菜籽溜圓而又光潤,滾動在皮膚上,有一種沁人心脾的細膩。童惠嫻突然就想起了漫天的油菜花,黃黃的一望無際,散發出大地與陽光的香,那些鵝黃的花朵而今凋謝得無影無蹤,變成了溜圓而又光潤的菜籽。童惠嫻的手掌在菜籽堆裏頭抓了一把,菜籽貼着她的指縫卻全都溜光了,像流淌,只給她留下了近乎慰藉的空洞。童惠嫻感受到一種空無一物的悵然,往心裏鑽,她十分不甘地又抓了一抓,最終卻抓住了一隻手,是徐遠的指頭。徐遠的手指掙扎出來,卻抓住了童惠嫻。他們的手在撫摸,菜籽湧起了無聲的浪,洶湧不息,浪決堤了,童惠嫻感覺到自己宛如菜籽那樣不可收拾往平面裏頭滾動,不可收拾地四處流淌。
他們抽回手,倉庫里的氣味奔騰起來,閃爍起傷心的星。
倉庫的木門巨大而又厚重,關上的時候發出了兩聲粗重的悶響。白天被關在了外頭,白光偏偏地從門縫裏斜插了進來,光帶上了氣味,是倉庫的混雜氣味。
他們的身體在麥粒上困難地扭動。他們不說話,他們用淚水傾訴了各自的心思與哀怨,麥粒被淚水和汗粘在他們的臉上和身上,童惠嫻看見自己的身體,正伴隨着一種節奏,發出耀眼的青白的光芒,一陣,又一陣。童惠嫻咬住他的肩,童惠嫻傷心至極,哭出了聲音,說:“抱緊我,抱緊我。”
黃昏時分他們已像是麥堆上的兩具屍首。徐遠卧在童惠嫻的身邊,很輕地吻,反覆地吻。童惠嫻用雙手扒過來一些麥子,把自己的腰部墊高一些,今天是她排卵的日子,她的第十五天,作為育齡女人的第十五天,她算好了的,在這個下午她的身體是具有土壤的意義,用不了很久她的身體就會開春的,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一定會從她身軀上綻放開來。
但他們不說話,他們只是吻,流淚。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傾訴語言。他們的命運、苦難、困厄、被矇騙、愛、希望、掙扎,還有幻滅,都會變成一種語言。這一代人的語言是無聲的淚與偷偷的吻。他們最大的慰藉就是眼對眼、淚對淚,別的都無從說起。天黑了,倉庫里的氣味再一次濃郁起來,而童惠嫻的黑眼睛在倉庫裏頭烏黑閃爍,身子底下的麥粒一點一點冰下去,童惠嫻支起了身子,俯在徐遠的身上作最後的長吻。這個吻有哀傷那麼長,有思念那麼長,有夏夜裏流星的尾巴那樣長。後來童惠嫻摸到了衣服,她開始穿。她說:“我走了。”徐遠說:“再等一等,再黑一點兒,我送你。”童惠嫻說:“不。”徐遠說:“為什麼?”童惠嫻說:“不。”徐遠跪在麥子上說:“讓我送你,我的愛人。”童惠嫻聽到“愛人”身子便打了一個冷顫,她擁住自己說:“這不是愛。”童惠嫻說,“我不愛你,我只是偷了一回漢子,這只是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