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七章(4)
耿東亮爬上三樓。304室的門是半掩的。耿東亮站在門口,聞到了寢室裏頭鞋墊與襪子和短褲的混雜臭氣。氣味裏頭全是青春的分泌物。耿東亮聞到這股氣味就陷入了緬懷,這種緬懷使他對往昔的生活有了一種出格的敏感,一點一滴都有了逝者不可追的莫大失落。鞋墊與襪子的氣味使耿東亮的懊喪越發紛亂了,夾雜了反悔和自卑等諸多雜念。耿東亮用手握住門框,穩住了自己,說什麼也不能在同學們的面前流露出這種情緒的。耿東亮預備好自己的微笑,推開門,剛一進去就碰上了十四隻眼睛,十四隻眼睛一起向他盯過來了,如一、專註、凝神。耿東亮徑直往窗下左側的下床走過去,那是他的鋪位,他一屁股坐下去,手裏捏了一隻彩色塑料網兜。
老大的頭上罩了一副大耳機,正在聽音樂。看見耿東亮回來了,老大對耿東亮說:“老六,該請我們喝一頓了吧?”他罩了耳機,說話的聲音就特別了,又大又沖。耿東亮抬起頭,注意看他們的臉色,他們的臉似乎比自己更需要安慰。耿東亮說:“喝什麼?有什麼好喝的?”老五的目光從一本雜誌上移過來,說:“兄弟們為你高興,你就陪兄弟幾個醉一回。”耿東亮站起身,向上鋪的老二要了一支煙,點起來吸了一大口,又猛又深,都嗆住了,那口煙如一把毛刷子塞在了胸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這樣的壞感覺似乎只有酒才能撫慰。耿東亮把玩着手裏的煙,突然大聲說:“一人借我五十塊,兄弟們喝酒去。”老八一直在床上挖耳屎,挖到哪一隻耳朵嘴巴就往哪邊歪。老八說:“你向我們借錢?你裝得也太過了,乾脆我們請你算了。”耿東亮聽到這話卻笑起來了,高聲說:“兄弟我還沒成大牌明星呢,兄弟我還沒有大把發財呢。”老大摘下耳機,跳下床,接了耿東亮的話沉下臉說:“今晚上吃大戶,各人借他五十,我們兄弟七個一人再掏五十,我就不信幾百塊錢買不來一回醉生夢死——今晚誰不醉兄弟我叫他兩頭冒屎湯子。”
八個人是肩並了肩攙扶着回到師範大學的。回到寢室不久耿東亮就吐出來了,一個吐個個吐。老大點上一根煙,找出各人的飯盒,用他們自己的飯盒接住自己的嘔吐物。老三沒有吐。老大便提了他的耳朵用力晃了幾下,老三梗了脖子就全吐出來了。老大把他們的嘔吐物用另一隻盆子蓋好,排成一排,叉了腰倚靠在門背上。寢室裏頭只有過道燈的餘光,老大點了一根煙,看着他們僵卧在床上,老大大聲說:“我操你們的媽,星期一操你,星期二操你,”老大指着一屋子的醉鬼,從星期一一直操到星期天。然後,老大捂上臉,哭了,老大躺到床上去,大聲問自己,“你他媽的什麼時候才能熬到頭?!”
第二天上午耿東亮的腦袋疼得厲害。差不多已是上午的第二節課,他醒來的時候寢室裏頭早就空掉了。寢室像一間下等旅館,又亂又臟,飄浮了嘔吐物的氣味。耿東亮匆匆洗漱過了,在離開的時候卻發現袖口處的嘔吐痕迹。耿東亮撿起一面小方鏡,仔細端詳了自己,鏡子裏的目光讓他這一刻兒的心境更為恍惚。醉卧之後的臉色呈現出酒後的糟糕局面,泛出青光,又頹廢又無力。這是醉酒的後遺症,任何流體都沖洗不去的。這樣的氣色遠比袖口的嘔吐物更為醒目。耿東亮放棄了洗刷袖口的願望。然而頭疼得厲害。他走出樓道,上午的太陽都不像太陽了。
在那條冬青路上耿東亮終於與炳璋遇上了。這條路離教工宿舍區有一段距離,耿東亮總是從這裏繞到大門口的。炳璋從冬青樹的那邊迎面走來,他花白的頭髮在冬青樹的上方顯得分外醒目,耿東亮幾乎在看到花白頭髮的同時蹲了下去,貓了腰,利用冬青樹的有效隱蔽爬着退了回去。他看見炳璋的白髮從他的身邊漸漸遠去,而心口的狂跳似乎在這個時候開始了。耿東亮蹲在那兒,失神了——怎麼就越活越像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