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七章(2)
氣氛一直很好。大夥說一些閑話,說起了英國皇家的風流韻事,說起了市政府里的人事變動、今年西瓜的價格、鞏俐與毛阿敏,說起了白血病、吳婷婷、吳婷婷的母親。大夥傷感了一回,同情了一回,接下來便為季候風唱片公司幹了杯。酒是五糧液,大伙兒乾杯之後大大“啊”了一聲,彷彿對少女吳婷婷又一次表示了同情與感嘆。
耿東亮一直傻坐着,插不上話。當然,他也不想插話,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吃得也少。桌上的許多東西他沒有見過,也就更不會吃了。羅綺多次很關心地示意他,他只能吃一個,吃一回,吃得又蠢又笨,拙巴極了,一看就知道是工薪家庭走出來的苦孩子。女人總是心細的,羅綺過一些時候就會掉過臉來和耿東亮說一些話。羅綺:“原來在哪兒工作?”耿東亮回答說:“還沒有工作呢,正在師範大學讀書。”羅綺又“哦”了一回,說:“以後的學業怎麼辦呢?”耿東亮說:“退學了。”羅綺的上身往後讓了一下,吃驚地打量耿東亮,說:“你說什麼?你退學了?為什麼?”耿東亮的回話還算得體,耿東亮說:“我想早一點為公司工作。”羅綺聽了這話之後就拿眼睛打量李建國了。李建國不能喝酒,但今天他又不能不喝,臉上已經滿面酒色。李建國說:“他們三個都退了,舒展是藝術學院的,筱麥是省戲劇學校的,他們的基礎好,又年輕,前景肯定不會錯。”羅綺便不語了,望着李建國,只是微笑,終於說:
“小李,你可真是太能幹了!”
李建國連忙端起了酒杯,向董事長敬酒。他說過“先飲為敬”,一口就幹掉了。羅綺抿了一小口,自語說:“小李你實在是太能幹了。”
酒喝到一定的份兒上大夥便都放開了。被稱作“高總”的從身後取過了麥克風,對耿東亮說:“小夥子,給你的乾媽唱一首歌。”所有的人都鼓掌表示贊成。羅綺伸出雙手,說:“算了,還當真做乾媽呢,說著笑笑罷了。”李建國接過話筒,塞到耿東亮的手上去,大聲說:“就唱一首革命歌曲,《再見吧,媽媽》。”耿東亮只好拿起麥克風,站起來等待MTV的伴奏帶。等了半天,小姐過來打招呼說:“沒有這首歌。”羅綺說:“就給我們唱一首《東方之珠》吧,我挺喜歡。”耿東亮不好在這樣的時候掃大夥的興,唱起了這首通俗歌曲。唱完這首歌之後大家一起為羅綺鼓掌,羅綺董事長喜得貴子,又多了一位乾兒子了。
隔了一天,也就是第三天的下午,李建國總經理就把耿東亮叫住了。李建國忙了這麼久,臉上的氣色有些疲憊,看上去便有些憂心忡忡了。人在疲憊的時候大多會忘記微笑,這一來李建國的憂心忡忡就給了耿東亮某種嚴峻的印象。李建國關照說:“我們再談談。”
談話的地點依舊在小會議廳。李建國和耿東亮依照上一次的談話習慣,各人坐在了上一次談話的老位置上。李建國捧了一隻不鏽鋼茶杯,吹了一口氣,自語說:“還真有點累。”耿東亮在這個瞬間裏頭突然產生了一種錯覺,李建國不是他的總經理,而他的輔導員或班主任。耿東亮想起來了,自己在他的面前其實一直保持了“學生”的心態的,即使在李總滿面微笑的時候,骨子裏頭其實總有一股威嚴,也就是那種不怒自威。從什麼時候有這個壞印象的,耿東亮又有點兒說不上來。
李建國說:“我讀書的時候別人說,我唱的比說的好,可我堅持相信,我說的比唱的好。”
耿東亮眨巴了幾下眼睛。這句話聽在耳朵裏頭有點沒頭沒腦。依照“談談”的習慣,李總說完一句話之後耿東亮該說點什麼了。可是耿東亮說不出話來。耿東亮不知道有什麼合適的話可以跟在李總的這句話後頭。耿東亮便笑了笑,耿東亮乾笑的時候感覺到臉上很不自然,好像預感到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
李建國突然說:“你改唱通俗怎麼樣?”
耿東亮凝起神,說:“你說什麼?”
李建國一點都沒有繞圈子,說:“我有個想法,想讓你改唱通俗。”
耿東亮:“那怎麼行?”
李建國站起來了,兩隻手背在了腰后。他的模樣不像在說話,而更像授課。他說:“我們唱美聲的都有個錯誤的認識,以為美聲才叫‘唱’,而別的不是。這是個錯誤。至少在現代性面前,這是個錯誤。”
耿東亮:“問題是我還喜歡這個錯誤。”
李建國卻笑了。他伸出一隻胳膊、一隻手、一隻指頭,說:“我想我們找到了共同點了。我們都看到了,這是一個錯誤。”
耿東亮張着嘴,突然也站起身了。而耿東亮站起身之後李建國卻又坐下去了。他坐得很慢,很沉着。他的“坐”在耿東亮的眼裏帶上了一股警示性與告誡性。耿東亮望着他,重新坐回椅子裏去。耿東亮想找回剛才“坐”的那種感覺,但是沒找到。耿東亮就是記不清剛才是怎麼“坐”的了。他努力了幾下,沒有找到。耿東亮這回放低了聲音說:“再說我也不會唱。”
李建國便笑:“這只是個技術問題。”他說,“我們要討論的正是這一點。況且你唱得准錯不了,前天晚上你唱得就挺好,你唱得不錯,稱得上出口不凡。”
耿東亮的臉色越發變紅了。他被塞住了,堵住了。耿東亮結巴起來,說:“那只是讓大伙兒高興,玩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