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一章(1)

《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一章(1)

城市越來越熱了。暑期一開始所有的水泥平面就呈現出自然的局面,水泥的熱焰是無色的、無臭的、無形的,看上去比火苗更抽象。然而它熱,灼人。的確,抽象更本質。

太陽像瘋子的眼睛,有人沒人它都炯炯有神。你一和它對視它就纏上你了,盯着你,無緣無故地警告你。聰明的做法是別理它,不要和它對視,不要和它糾纏,同時加快你的步伐。然而汽車的尾氣和空調主機的散熱片會盯上你的小腿。它們是無賴,是滾刀肉,是無事生非的潑皮,你無處藏身。城市確確實實是越來越熱了。

可以坐坐的地方還是有的。比方說,電子遊戲廳。城市再冷,再熱,可供遊戲的地方終歸是四季如春的。春天早已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電子產品了,它是科技的產物,智慧的結晶,我們完全有能力把它和電子遊戲機一起,安裝在遊藝大廳里。

暑期一開始耿東亮就找了一份鐘點工,給一個六歲的小女孩上鋼琴課。耿東亮剛讀完音樂系的二年級,主修聲樂,而不是鋼琴。然而,給一個六歲的小女孩示範幾下哈儂練習曲卻可以勝任。小女孩的父親說了,他並不指望女兒什麼,女兒能夠彈幾首曲子就可以了。小女孩的父親經營了一家很大的電子遊藝廳,女兒什麼樣的玩具都玩了,然而鋼琴沒玩過。沒玩過就得讓她玩。幼兒園剛放假,小女孩的母親就帶了女兒逛商場,女兒走到鋼琴那邊去,掀起了鋼琴的蓋子,用腦袋頂住,小手伸到縫隙里去,摁一下白鍵,“咚”的一下,又摁一個黑鍵,“咚”的又一下,比幼兒園的腳踏風琴好玩多了,那東西不用腳踩可是摁不響的。小女兒的腦袋在琴蓋底下歪過來,沖了母親笑,樣子比吃了雪糕還要開心。後來女兒走過來了,抱住了母親的大腿,指了指鋼琴,說:“要。”207號營業員這時候走了過來,彎下腰撫摸孩子的童花頭,誇小女孩“漂亮”,誇小女孩目光裏頭“天生”就有“藝術家的氣質”,誇小女孩的小手“天生”就是“為鋼琴生的”。千錯萬錯,拍馬屁不錯,更何況是在母親面前拍孩子的馬屁呢。小女孩知道在誇她,咬住下嘴唇,都不好意思了。母親取出手機,摁出一串數碼,仰起臉來把披肩發甩到腦後去,對着手機說:“喂,你女兒要玩鋼琴。”手機裏頭發話了,有點不耐煩,說:“拖一個回去就是了。”

“拖一個回去”的那天下午耿東亮正站在商場門口的樹陰下面看晚報,胸前掛了“家教”兩個字。他在這裏站了兩三天了,一到下午就盯住晚報上的招聘廣告。小女孩的母親出門的時候看了一眼耿東亮,“”了一聲,問:“你會彈鋼琴吧?”耿東亮抬起頭,怔了一下,臉卻紅了,慌忙說:“會,我是師大音樂系的。”耿東亮一邊比劃一邊從口袋裏頭掏出學生證,攤開來遞到她的面前去,好讓人家驗明正身。女人卻不看,笑着說:“回頭你給我彈一首《上海灘》。”

授課的時間是上午,作為回報,小女孩的父親給了耿東亮一張遊藝廳的免費遊戲卡,遊藝廳的環境不錯,又熱鬧又清涼,是暑期里上好的去處。遊藝大廳離小女孩的家不算遠,中午吃一份加州牛肉麵或者漢堡包,步行過去,坐到遊藝大廳裏頭就可以涼快一個下午了。有空調,有電子遊戲,再漫長、再酷熱的暑期也可以混得過去。

電子遊戲實在是引人入勝,它其實就是你,你自己。它以電子這種幽窈的方式讓你自己與自己鬥智、斗勇,讓你消遣你自己,遊戲你自己。你愚蠢它更愚蠢,你機敏它更機敏,你慷慨它更慷慨,你貪婪它更貪婪。它與你近在咫尺,撩撥你,挑逗你,讓你看見希望,又讓你失之交臂。你永遠逮不着你自己。它以極其臨近和極其愉悅的方式拒絕你,讓你永遠與自己總有一念之差或一個疏忽這樣的距離、這樣的缺憾、這樣的悵然若失。你對它永遠是欲擒又縱的,這就是說,它對你永遠是欲縱又擒的。電子遊戲是你心智的一面鏡子,讓你看見你,讓你端詳你,而你與你之間永遠都有一舉手這樣的恍若隔世。你是你的夢。你是你最知己的對手,你永遠追逐着自己的拒絕,開始着自己的終結,希望着自己的無奈。你永遠有下一次,你假想中的生命永遠都不可能只有一回,那是哲學的命題,是放狗屁。生命完全可以重來,循環往複,像電流一樣沒有起始,沒有終結。

小女孩的鋼琴課吃力極了。關鍵是孩子的母親,她熱心極了。她把透明膠布貼在了琴鍵上,再在琴鍵上寫下了一連串的阿拉伯數字1、2、3、4、5、6、7。她十分莊嚴地坐在耿東亮的身旁,全力以赴,嚴肅地對女兒說,一就是哆,二就是,三就是咪……母親把耿東亮擱在了一邊,母親永遠是女兒最出色的教師,同時永遠是女兒最愛生氣的老師,動不動就發火,“怎麼還不會的呢?小拇指怎麼一點力量都沒有的呢?”母親急。她巴不得女兒在第二天的上午就能用鋼琴演奏《上海灘》。

耿東亮有些厭倦,卻不願意放棄。他可以忍受這樣的女兒與這樣的母親。“上課”至少可以離開自己的家,離開自己的母親。現在正放着暑假呢,不出來“上課”,他又能做什麼?

一到節假日耿東亮就要長時間地面對自己的母親了。耿東亮害怕這樣。以往到了周末母親很早就會從大街上收攤的,回到家,給兒子打好洗臉水,預備好零食,甚至連兒子的拖鞋都放得工工整整的,左右對稱,虛以待客。然後靜靜地坐下來,等待自己的二兒子。耿東亮的家離師範大學只有三十分鐘的自行車路程,“每個周末都回來過。”母親是這麼關照的,每一次回來母親總要歡喜一番。兒子回家了,又在“媽的身邊”了。耿東亮一進家,母親總要十分仔細地打量一遍,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這樣一個來回母親才肯放心。然後母親就說:“又瘦了。”耿東亮不瘦,人長得高大帥氣,但母親一見面總是怪他“瘦”。在母親的眼裏,兒子的身上永遠都缺少兩公斤的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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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長篇處女作: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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