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三章(1)

《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三章(1)

“厭倦”在初始的時候只是一種心情,時間久了,“厭倦”就會變成一種生理狀態、一種疾病,整個人體就成了一塊發酵后的麵糰,每時每刻都有一種向下的趨勢,軟綿綿地坍塌下來。耿東亮坐到老虎機的面前,心不在焉地玩弄手上的角子,一遍又一遍地追憶炳璋。“十五年,最多二十年,你一定會成為一個最出色的歌唱家。”耿東亮把這句話都想了一千遍了。二十年,二十年之後會發生什麼呢?最要命的事情就在兩年之後,兩年之後,他必須做中學裏的音樂教師,這是命運,不可以更改,不可以動搖的。他惟一能做的只是給孩子們上上課,講一些音樂常識,運氣好的話,給某個大款的兒子或女兒做做家庭教師,在大款心情好的時候賞給他十五貫。

耿東亮等不了二十年。耿東亮甚至都不想再等兩年。

耿東亮只有端坐在老虎機面前,他決定再一次驗證自己的命,自己的手氣。

他迎來了一生當中最為關鍵的一個午後。

這一天耿東亮的手氣糟透了,都七千九百多分了,阿里巴巴最終還是中了一枝冷箭。遊戲實在就是現世人生,它設置了那麼多的“偶然”,遊戲的最迷人之處就在於它更像生活,永遠沒有什麼必然。耿東亮凝視彩屏,他十分機靈而且十分有效地避開了電子陷阱,謹慎地投下每一枚角子。耿東亮當然明了在命運面前人類智慧的可笑之處。原因很簡單,不是我的錢送到它的嘴裏,就是它的錢裝進我的口袋。所謂有本能,就是你目睹了自己身不由己,同時還情不自禁。

一隻手搭在了耿東亮的肩上。耿東亮回過頭,一個穿着考究的陌生男人正站在他的身後,衝著耿東亮微笑,像是老朋友了。他把耿東亮的角子接過來,一顆又一顆往老虎機里投。他一邊投一邊說:“你不認識我,可是我認識你。從你的學校到這兒,我跟蹤你差不多一個月了。”耿東亮盯住他,想不起來這些日子裏頭自己的身邊發生了什麼事。陌生男人望着彩屏,卻把手伸進了口袋,取出一張名片,放在機板上。灰色片面上豎印了兩個很大的宋體字,一凡。右下角是一行小宋字,季候風唱片公司音樂人。這張名片很獨特,沒有名片上最常見的與必不可少的電話號碼,只有一排地址和辦公室的門牌號。一凡向名片努努嘴說:“也許你哪一天有興趣了,會到這裏來坐坐。”一凡盯着彩屏說:“我們換個玩法,來大的。”耿東亮說:“我的錢准讓你輸光了。”一凡的手上只留下最後一隻角,說:“我們出錢,你來玩,你只要肯玩就可以了。”耿東亮明白他的話,一明白心裏頭就有些緊張了。耿東亮說:“憑什麼讓我玩?”“我們希望擁有出色的歌唱家,這是藝術的要求,也是商業的要求,這個要求正是我們公司的使命。”一凡說。一凡說完話,把手上的那隻角子拍在機板上,“撲”的一聲。他抱起了胳膊,望着耿東亮,微笑裏頭有一種致命的召喚,一凡說:“該你玩了。”耿東亮拿起角子,角子已經滲透了一凡的體溫。耿東亮把玩着角子,目光卻盯着彩屏,一凡的注意力也移到彩屏上來了,他指了指屏幕,說:“我給你打下的基礎已經不錯了。”彩屏裏頭突然出現了機會的跡象,耿東亮卻猶豫了一下,隨後把角子丟了進去。老虎機沒有拒絕,它吞下角子看來也沒有往外吐的意思。耿東亮空了手,在等。一凡說:“你要是早投一秒鐘也許就能發一筆小財了。”

一凡說:“也許你不該猶豫的。”

一凡丟下了這句話,他在臨走之前又拍了拍耿東亮的肩。一下,再一下。

李建國總經理每天上午八時準點上班,來到1708號辦公室。準時上班是十多年的教師生涯養成的古板習慣。季候風唱片公司坐落在民主南路71號、銀都大廈的第17層。他的大班桌放在一扇朝東的百葉窗下面,天晴的時候李建國一推開門就看見太陽了,白色百葉窗把太陽分成一格格的,像一張現代拼貼畫。這樣的時刻李總就會有一種成就感與挑戰感。李建國總經理每天的上午都伴隨了這種優秀的感覺,開始一天的忙碌。

李建國接手之前季候風唱片公司剛剛經歷了一場災難。前任總經理熱衷於低成本貿易,公司的生產差不多只是盜版生意。他們的產品最終堆在了廣場上,迎來了一輛黃色壓路機。目擊者說,真心疼呵,壓路機剛軋上去,地上的唱盤就咯嘣咯嘣的,滿滿一地,缺胳膊斷腿,全是碎片呢。電視台在新聞節目裏向全市播放了這個畫面。季候風唱片公司的形象從那一刻起就成了電視裏的卡通貓,被壓路機壓成了一張二維平面,死透了。

市師範學校的音樂講師李建國就是在這個時候迎來了機遇。李建國講話文質彬彬的,架了一副眼鏡,一副為人師表的溫和樣子。然而,李建國講師在唱片公司的招聘現場戰勝了各路商人,十分成功地成了唱片公司新一代領導人。招聘現場設在允況集團的會議大廳。招聘尚未開始,幾個決策人物坐在前排閑聊,他們聊起了唱片公司的更名事宜。李建國走上去,輕聲問:“換名字做什麼?”一位女人操了本地方言說:“它臭名昭著,敗壞了集團公司的聲譽。”李建國的回答像話劇里的對白,他用純正的方言說:“它臭名昭著,有什麼不好?昭著,就是知名度,就是市場。”招聘尚未開始,人們對李建國已經另眼相看了。然而,招聘答辯一結束人們對李建國又失望了,這位音樂講師對公司的技術運作實在是太外行。李建國坐在主考席的對面,並沒有對自己的成績太沮喪,他扶了一下眼鏡,居然兀自傲笑起來了。李建國說:“這些都是常識,你們問這些又有什麼意思?看一個人游泳如何,下了水才能知道。一般常識不重要,人人都能學會,我又不笨。在我看來最要緊的是利用常識的那種能力,也就是一個人的本能。”允況集團公司的董事長羅綺女士一直坐在一邊。她發話了,輕聲輕氣地問:“你說的本能指的是什麼?”李建國又微笑了,說:“打個比喻,就像野獸吃人。”李建國用自己的手指撫摸自己的喉頭,同樣輕聲輕氣地說:“看它能否咬住最要命的部位,然後連肉帶骨頭一起咬碎了咽下去。”李建國說這話的時候平靜地盯着羅綺。根據他的判斷,這個坐在一邊的默不作聲的女人才是這裏的最關鍵的人物。他的目光從眼鏡的背後直射過去,冷靜、沉着、集中、有力,在文質彬彬的底下透出一股不吐骨頭的貪勁與狠勁。李建國說:“我從事音樂工作這麼多年了,我堅信不會有誰比我更勝任這個位置。我了解音樂家的長處,也就是說,我了解音樂家的短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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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長篇處女作: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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