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筵席
夜色越發深起來,秋日雲淡,夜風輕輕一拂便來回飄動,遮了月色,只留下黑漆漆一片暗影。
不知哪扇窗不曾掩好,燭火隨着夜風蕩漾兩下,將人影拉的長長的,歪斜着抖動不已。
蕭程忽地驚醒過來。
眼前是朦朧的光暈,鼻尖充斥着脂粉的油膩香氣,混雜了醉酒的濁味,像是誰把腳踩在他胸口,憋悶悶地透不過氣來。
他獃獃地望着長長的宴席,就着燭火去看,桌上杯盤狼藉,菜肴湯水潑灑出來,再沒了剛上桌時候的玲瓏精緻,亂糟糟糊成一團。
眼前人影晃動,有人枕了女子白膩膩的胳膊要酒吃,也有人衣襟大開,胸前平坦坦地由着男人來回搓捏。
他噁心極了,張口就要吐,一股腦兒地想把五臟六腑所有混雜的玩意兒嘔出去,卻被身旁一人拉住了衣袖,“公子,您沒事吧?”
公子?
沒想到到了中南府,竟還能聽着這一聲。
蕭程笑起來,越發顯得俊逸。
旁邊的女子只十五六歲,一身粉色海棠折枝水紋裙,理應是很好看的,他卻看不清楚長相,只有女子頭上插戴的彩蝶戀花金步搖顫巍巍地晃,蝶翼銀翅光亮的嚇人。
她見他笑了,就要偎過來,“奴家喂您吃些茶水吧,解解酒。”
“不用了。”蕭程胳膊擋在身前,避開了去,音色壓的很低,有些啞了嗓子問道:“什麼時辰了?”
“酉時剛過。”
“劉總管還沒來嗎?”
女子看了屋子裏的人一圈,像是不解,睜了一雙眼看他,沒了方才的風塵,多了一絲孩子氣。
“宮裏來的,劉大人。”蕭程頭忽然疼起來,他一手撐着太陽穴,站起身子來往外走去。
門剛推開一條縫兒,屋外的寒氣就迎面撲來,腳下打了個絆兒,他頓了頓,又繼續邁了步子。
外頭就是南淮河,清冷的夜色下河水泛着細小的光粼,黑黝黝的河面被兩岸陸離的彩燈照的燈火通明。
四面八方都是帶着水汽的夜風,森森淼淼的往骨頭縫裏鑽。
他正站在一艘遊船之上。
今兒這宴,是中南府的官員為著劉亭接風準備的。
劉亭不喜歡“總管”,於是宮裏的小太監們避了李元都喊他一聲“老祖宗”,出了宮就成了三品的“劉大人”,如今也只有他敢這麼喊了。
不,誰知道以往劉亭還有沒有縱着其他人這麼放肆,他不知道罷了。
蕭程想着,放聲笑起來。
“什麼事這麼好笑?”蕭程眼淚都快笑出來,身後忽地傳來一個聲音,他立時就收了聲。
來人把手搭在了他腰側,蕭程身子一僵避開了。
“喝多了,撒酒瘋。”他聲音冷冷的,比河風還冰,那人卻不在意,手摩挲了指腹兩下,“進去罷,外頭涼。”
蕭程一言不發地轉了身子,又成了那個不苟言笑的御前隨侍,跟在他後頭進去了。
“劉大人。”甫一進去,眾人齊刷刷停了動作,歪歪斜斜地站起來喊道。
劉亭長相是很俊秀的,面色白凈,身材得宜,把一屋子的肥頭油腦都比了下去,桃花眼微微眯着,掃了一圈,只點點頭,淡淡說了句:“咱家來的晚了,對不住各位。”
說罷從當中穿了過去。
後頭是個隔間,推拉門不知是不是從漁陽府那邊學的樣式,繁複的很,上頭雕了海棠春睡圖。
進了隔間,劉亭坐下來,蕭程倒了茶水只顧着自己喝,一口接一口的,是渴的狠了。
“誰灌的?”劉亭問了一聲,蕭程不看他,又吃了一口茶,“沒誰。”
“人都撤回來了?”劉亭上前奪了他杯子,就着吃了口茶,眼盯着他清俊的面容,“沒逮着人心裏不痛快?”
“我有什麼不痛快的,又不是我得了旨意。”
神策軍早兩日就到了這兒,結果什麼消息也沒查到,白日裏看到蔣都的時候,劉亭心裏就有了數。
“你是我親自薦的神策軍護領,這麼說可跟上頭交不了差。”
蕭程撇頭,嫌惡地皺眉,“是那對鳥。”
劉亭愛鳥,前幾日他們到了中南府,知府蔣都送了劉亭一對鳥兒,機靈又好看,劉亭愛的不行,日夜掛在跟前逗着。
蔣都還是慶王妃的妹夫,方縉的連襟。
“我已經着人埋了。”他面無表情地道。
劉亭是有些心疼的,可想到那畜生竟騙了他,心裏邊就不舒服的很,“埋了就埋了吧。”
蕭程聽着外頭的動靜,有戲子彈了琵琶細細軟軟地唱起來,夾在一群大老爺們的浪蕩里,越發勾人。
“大人,宮裏來了急召。”屋外有人回稟,蕭程猛地起身往拉門處走,“就來。”他朝外頭吼了一聲,心裏悶了一團火,莫名其妙地。
劉亭臉色陰沉下去,惻惻地看着他,摔門就出去了。
外間,眾人都站了起來,李元身邊的大掌案齊百大步走到劉亭跟前,笑的恭敬。
兩人一前一後立着,互相寒暄幾句,其實劉亭是剛剛從神策軍的落腳處過來的,自然知道他來所謂何事,卻不說穿。
蕭程靠在拉門上,從門縫裏往外看,察覺出氣氛明顯不同了起來,此前還放浪形骸的官員們有些拘束,兩手握着疊在身前。
瞧着不是怵劉亭,否則方才就該這麼恭恭敬敬的了。
也難怪,論資歷底氣,到底是敬事房佔了先機,司禮監雖有聖上寵信,這幾年卻慢慢沉寂下去,是大不如前了。
他想到宮裏的那位李督領,舉手投足間一點兒也沒御前第一人的氣勢。
卻很從容不迫。
除那位大人之外,他頭一次在別人身上感受到這種並不鋒利的壓迫。
屋子裏人很多,中南府至少一半的官員都來了,官階小點的都沒資格上船,只能在岸上候了一整夜。
這些人,方才鬧的還挺歡實,這會兒倒焉了下去,渾身冒着酒氣,靠在妓子小倌白花花的肉上聽音。
蕭程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自打出了京城就不正常,像出了籠子的鳥,這樣下去遲早是要被劉亭埋了。
他愣愣地想着,只聽齊百的聲音傳進來,“劉總管,京里來了急召,只怕要勞累您連夜趕回去了。”
蕭程呼地出了一口氣,心裏一根弦就松下來,這才發覺背後不知什麼時候竟出了一層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