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精(二十九)
秧秧和學校大多數學生一樣,在校外租了房子,可以搞創作,可以和男朋友約會,還可以熬夜看碟片,《霸王別姬》《阿飛正傳》,所有張國榮的碟片,在這裏全部都能找到。
秧秧租的房子離學校不遠,在學校對面猶如迷宮一樣的小巷裏。
小巷是古老城市的遺留物,年代久遠的平民房屋,屋前是老舊的青石板小路,石板之間,生長着顏色一樣混沌的寥落小草,偶爾有鮮艷明亮的黃色小花在其間突兀地開放。
小巷裏居住着許多美院的學生,渴望着自由的一群人,早早地想要擁有自己獨立的空間,隱蔽的世界。於是這些小巷就像一個已經快要昏睡的老人,卻因為外在的因素,在身體裏有股奇異的力量,在渾噩之間暗暗涌動。
秧秧住在一棟小木板樓的第二層,從一樓的門廳上去就是陽台,陽台是木結構的,有紅漆脫落、散發著木頭味道和潮味的欄杆。
陽台上掛滿了秧秧各色各樣的衣服,還有男人的——她的同學,一個瘦高個的英俊男子。那個騎着單車在院子外面等待的劉蕭,已經從秧秧的生命里掠過了。
他去了北京上大學,秧秧說這樣就只有分離,最好的解脫方式,甚至不需要找理由就可以分手,四年的時間,激情早就耗盡。“看着他,只覺得十分倦怠的空虛,他已經不能給我帶來快樂和令人興奮的激情。”秧秧曾經這樣說。而那個男孩是秧秧最長的一次感情經歷。
秧秧藐視男人和男人的感情,或許骨子裏害怕父親對母親那樣的背叛,於是秧秧自由地穿梭在男人中間,每一段感情的開始和結束,都輕鬆地被秧秧控制着——收放自如。
愛上男人是女人的劫數,秧秧在父母離婚以後,有些誇張地得到這樣的結論。
而笛子已經隱隱地感覺到,秧秧那看似瀟洒的收放自如,都因了自己的害怕,對愛情的害怕,對家庭的害怕。笛子不願意讓自己害怕,笛子抱着許多的幻想,一個充滿陽光的健康男子,安撫她心頭牢固的不安全感,他會告訴她愛情是可信的,男人是可信的,家庭是可以依賴的,以往殘缺的感情,他會一併補償給她——她不知道她那樣迫切而完全的要求,何嘗不是因為自己那樣深的不安全感。對於愛,她從骨子裏是懼怕失去的,而對秧秧恐懼的明了,何嘗又不是因為自己更加有那樣的恐懼感呢。
麻雀在陽台前的黃桷樹上尖叫着跳躍。秧秧穿着鈷藍色的睡裙,用一個小碟,裝了一些速食麥片,一點一點地撒在木質的欄杆上,然後在一邊饒有興緻地看。麻雀慢慢地跳過來,啄着欄杆上的麥片。
笛子坐在欄杆旁邊的椅子上,用手撐着腦袋,只那樣看着。
學校兩公裡外的大型發電廠,又開始發出一種奇怪的機械轟鳴聲,遙遠得彷彿是從地平線升起的、外星人緩慢推進產生的轟鳴聲。每一次聽到這聲音,笛子都覺得,世界末日發出的聲音也不過如此吧。電廠高高的煙囪又開始排放廢氣,混雜着墨黑色的大粒的灰塵。這是個重工業發達而且不重視環保的城市。
秧秧跳起來,張羅着收衣服,然後抱怨這個落後的城市,發誓以後一定要離開,遠遠地離開,去別處生活。
可是她知道,她最好的去處還是這裏,因為父親的關係,她能夠留校做老師。秧秧看到的世界就這樣大,在她看來,學繪畫的人最好的出路,恐怕也就是在學校里當老師了。外面的世界是精彩的,但真的要離開自己習慣的地方,也是要勇氣的。並且,秧秧說,在學校里是可以清貧的,還可以清高,清貧着清高,就像章一牧的父親。但秧秧顯然不會清貧,父親已經給她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不管她再怎樣要擺脫關於父親帶來的一切便利,但到最後,她明白,她還是會依靠那些便利的。
當天下午,笛子搬來了這裏。
二樓有獨立的兩間房,為了不受干擾,秧秧和男友把它們一同租了下來,現在,笛子就可以住其中一小間。
宿舍要查房時,秧秧會得到消息,很容易。只要平時給管理女生宿舍的張姐一點小恩小惠,查房之前,張姐就會給秧秧打傳呼,那天,姐妹倆就會回宿舍住。那些在學校外面租房的學生也都這樣,查房前,像遷徙的動物,呼啦啦地全回了宿舍。那是學校為了控制學生在校外同居的情況而採取的一項無效措施,有三次不在宿舍居住的情況,就會有一次記過處分,但是幾乎沒有人得這個處分,雖然二年級以上的班級,宿舍里很少有什麼人。
笛子的第一堂課,是在進校以後的第三天,課程安排得並不緊,兩天半的專業課,一天半的文化課。
這半學期都是學習素描,教室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俄式建築,一棟老舊的木板樓,整個樓里散發著一股讓人可以瞬間安定下來的松節油和顏料的味道。寬大的窗戶、窗戶的框上、玻璃上還有牆上,都有一些顏料的痕迹,或許那些痕迹存在了幾十年也未可知。
笛子的教室在二樓。寬敞的教室里擺放着十幾個整開大的畫板,笛子坐在自己畫架前的高凳上,看那個四十幾歲的老師在靜物台上擺放一組靜物,複雜的靜物組合,裏面有一隻山雞的標本,還有破舊的自行車輪胎。
笛子緊張地喘了口氣,看着令人興奮的一切,這就是笛子期待的、盼望的,沉溺在光影、層次、空氣造成的空間感裏面,一種很個人的行為,一種還可以很個人的思想。自己將從事這樣的工作,隨心所欲,沒有約束。
課間,笛子離開自己的座位,去了外面的走廊,走廊是昏暗的,不停地有人穿梭。笛子去到走廊的盡頭,一扇透着光的窗戶前面。
外面是大株的黃桷樹,這座城市最多的,大概就是黃桷樹了。這裏還可以聞到槐花淡淡的清香,就像那個初來這裏的清晨,滿世界彷彿都是槐花的香味。
笛子聽到木樓板上的腳步聲漸漸地逼近,一隻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笛子回頭,眼神驚訝。
是父親。
“我來看看你的教室,……有什麼問題,跟我說,……多跟秧秧一起來家裏,食堂的伙食不好,多來家吃飯。”
笛子點頭,忍不住地讓眼睛潮濕。
有人下樓,和轉身的凡鵬打了個招呼,是那個大橋上見過的男人。
他越過凡鵬的肩膀,看到了她,窗前的她。
一直到腳背的白色亞麻裙子,墨綠色的有蕾絲花邊的仿古小弔帶衫,乳白色綁着許多帶子的平底涼鞋,黑霧一樣的頭髮從臉龐兩側有些凌亂地傾瀉下來,眼睛裏是默然的還沒有退卻的憂鬱,睫毛上,有水珠在昏暗的背景中閃爍着隱約的光芒。光線從她身後逆行照射,彷彿一幅仿古的油畫。
他愣了愣,沖她點點頭。
她茫然地看着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