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阿芙蓉的誘惑(3)
黃帝笑起來,意猶未盡,又圍着花園跑着喊了好幾遍“各房掌燈”,直到嗆咳起來,才回到姐姐身旁站住。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真正像一個七歲的男孩子,有着小男孩特有的淘氣與稚氣,除此以外,因為長年生病的緣故,他被大人要求着要安靜守禮,溫聲慢語,整個就是一個瓷娃娃,輕拿輕放,慢條斯理。
緊隨着亮燈之後的連鎖反應,是另一件有關民生的更緊要的大事,黃帝毫不遲疑地想起來:“姐,我餓了。”
黃裳這時早已把自己挪到燈光明亮的甬道口,繼續看《紅樓夢》,聽到問話,抬起眼不經意地說:“林媽等下會來找你的。”
林媽是弟弟的保姆,一個小腳伶仃的皖北鄉下女人,這會兒正一聲不出地貼在廚房牆上聽壁腳。姐姐黃裳的保姆崔媽坐在她旁邊捏糰子,她略有點耳背,總是漏掉關鍵的句子,忍不住不時小聲地問:“說什麼呢?那位主兒說什麼呢?”從她豎起的三個指頭可以知道,“那位主兒”指的是三姨太賽嫦娥。
林媽向後搖一搖頭,示意崔媽放低聲些,一邊撇着嘴說:“還不是說那些?說二老爺娶她進門時答應過這個那個的,賴着不肯走唄。”
“嘖嘖!太太聽着這些可不要氣死?”
“都是老爺荒唐!要我說,那窯姐兒長得也不怎麼樣,早該攆出去了。進門這麼多年也生不下一男半女,就想跟太太爭?成天妖里妖調的,讓人哪隻眼睛看得上?看那走路的樣子,就不像好東西。”林媽說著扭了兩扭,誇張地模仿着三姨太的水蛇腰。
崔媽忍不住笑起來:“就是,比老爺新認的乾女兒白小姐差遠了,第一次見,我還以為是女學生呢。”
“什麼乾女兒,唬人呢,還不是……嘻嘻,聽說現在的上海小姐都時興打扮作女學生的樣子,說是客人給錢會格外大方。”
“嘖嘖,你這都是打哪兒聽來的?”
“還用打哪兒聽?老爺的那些客人,哪天來聊的不是這些?前兒個還商量着重辦花國選美呢,說要捧白小姐做大總統。”
“噓,這話可別讓太太聽見。”
“還怕聽見?早都人人盡知了。他們兩個坐馬車,白小姐戴着長穗子紗帽兒,老爺揮着個司迪克,繞着整個外灘招搖,生怕人看不見。聽說老爺還作了好多讚美那白小姐的詩發在報紙上,替她做宣傳呢。”
“喲,那不是同在北京捧戲子時一樣的?”
“你以為呢!也不要面孔!”
“不要面孔!”
“哼,有錢人的事!”
“有錢人!”
只有在這種時候,林媽和崔媽是親密的,和諧的,志同道合的。主人的爭吵讓她們由衷地發出“有錢也不一定有幸福”的哲學感慨,當她們這樣相對嘆着談着的時候,她們就成了兩個哲人,天地間最心平氣和寬容智慧的思想者。於是那些平日間小零小碎的矛盾和嫌隙都消失無蹤了,她們空前地團結,肝膽相照,親密無間,而且自覺責任重大,簡直大到“天欲將降大任於斯人”。因為那忙於爭吵的夫妻倆無暇再顧及到孩子,這照顧幼童的重任便只有落到她們的頭上,而她們,這兩個天下間最正義善良的俠之大者,責無旁貸,義不容辭。並且,從心底里說,她們兩個都是從北京老宅帶過來的舊仆,打小兒看着姐弟倆長大的,對孩子的感情也的確比趙依凡還要來得親切些。
通常總是崔媽先歸於正題:“就苦了孩子,可憐,真可憐哪!”她嘴裏說著的時候,手裏一忽兒也不停下:將煮熟放涼的一鍋糯米飯捏成一隻只小團,再把肉糜放進米團里捏攏,等一下還要將這糯米肉糰子放在蛋汁里滾過,再放進油鍋里煎熟。這叫合肥丸子,是她的家鄉菜,黃裳最愛吃了。
林媽應着:“就是,弟弟該餓了。光知道自己吵,孩子也不管,要不是幸虧了我們,早晚把兒子餓死。”她是家中惟一男孩的保姆,自覺要比女孩的保姆地位尊貴,因此即使是在推心置腹的時候,亦不忘話里話外時時提着“弟弟”兩個字,似乎這樣會加重自己的話的份量,顯得更加名正言順。
而那“幸虧了”她才沒有“餓死”的弟弟已經“啪噠啪噠”地從外面跑了進來,小聲要求着:“林媽,我餓了。”
“可憐,真可憐哪!”崔媽便又感慨一遍。而林媽順手從她剛剛煮好的雞蛋碗裏取了一隻蛋遞給黃帝:“先拿這個吃着充充饑,飯一下下就好,告訴姐姐,今天咱們吃肉丸子。”
黃帝思索一下,得寸進尺:“有松子糖吃嗎?”
林媽也思索一下,豪氣地應承:“有,崔媽做丸子,我做松子糖。”
所謂“松子糖”,就是將松子仁舂成粉,攙入冰糖屑,做法無疑比糯米肉丸子簡單得多。黃府的規矩,二爺夫妻的飯和少爺小姐是分開開的,而少爺小姐的飯雖然同時開,卻是分別做,由她同崔媽各管各事,但是今天,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是“聽壁腳”。而崔媽,也認為這特殊日子裏的特殊分工理所當然,對林媽的自說自話絲毫不以為忤,反而很有興緻地,又叮囑弟弟一句:“是你姐姐最愛吃的合肥丸子呀,問她高興不?”
弟弟滿足了,害羞地笑一笑,屁顛顛跑了出去,果真當成一件大事那樣報告給姐姐:“崔媽說,她今天給你做丸子,你高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