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新天地(4)
可是現在她失語了,不但是嘴巴不說話,連同眼睛、穿着、姿態,都一同沉默下來,罩着一層灰氣,全無生趣。以前只覺得美女老了最可悲,現在才知道,一個木美人才真正是悲劇中的悲劇,尤其姿色尚存而芬芳殆盡,就更加令人心悸。
柯以再坐不住,又撐一會兒便起身告辭了。
但是隔了幾天,他又來了,說是托歐洲的朋友打聽到,美國有一位很著名的精神科醫生,曾經治癒過不下三例依凡這樣的病人,建議黃裳陪依凡去美國就醫。
黃裳先是一喜,彷彿沙漠中遠遠地聽到了駝鈴,可是立刻又黯然道:“那筆費用一定很大……”
家秀也迅速地盤算了一回,躊躇道:“如果把手頭上的一點值錢東西一次出清,也未必湊不足這筆費用,只是明天我只好睡露天地。”
柯以正色道:“這種時候,正是用得着朋友的時候——你這裏出一半,我再幫你們籌一半,總要過了這個難關,再不會讓你無片瓦遮頭就是。只是這洋公寓自是再也住不得了,再說時局不穩,我們**是一定會統一中國的,到時候公寓一族反正是住不得,不如趁早打算,在平民區里買間屋子,不顯山不露水地住下來,賣掉些傢具,把工人全辭了,再找份工作,這樣子,儉省點也就夠過了。就是以後劃成分,有了這點準備也便宜些。”
家秀黃裳聽他分析得頭頭是道,也都覺有理,家秀要求說:“可是,我要找一間窗戶臨街的房子。那種房頂又低屋子又暗終年不見陽光的弄堂屋子,我可受了不了。”
柯以笑:“知道你喜歡敞亮……寶昌路的石庫門房子同老石庫門不一樣,質量高得多,窗子也都臨街,不如就在那裏找。”
然而崔媽驚惶起來:“辭工人?那我怎麼辦?我去哪兒?”又懇求黃裳:“小姐,我是怎麼也不離開你的,我看着你從剛睜眼長到這麼大,你就讓我跟你一起走吧。你又不懂生活,怎麼照顧得了二奶奶呢?還是讓我去美國服侍你們吧,我情願不要工資。”
黃裳為難:“何媽媽,這麼多年來,你怎樣待我,我比誰都知道。我也捨不得媽媽你,可是出國是筆大費用,你也聽到了,連我們走也要柯老師資助呢,而且出去之後,什麼時候找得到工作也不一定,不如這樣,等我們出去安定了,我再接你去可好?”
崔媽大哭起來,抱着黃裳道:“小姐啊小姐,我活了一輩子,得你叫這一聲‘何媽媽’,死了也瞑目了!我這些年來,也積攢下一點錢,原準備防老的,如今情願全拿出來,托柯先生代我買一張船票,我說什麼也要跟了小姐去的哇。”
她說得如此懇切,連家秀和柯以都忍不住流了淚。柯以點頭嘆道:“忠僕啊!”轉念想到革命就是為了消除階級,這主僕一說原當廢除,便又不說話了。
家秀勸:“既這樣,阿裳,就讓何媽媽跟你一起走吧,好歹一家人有個照應。”
黃裳站起,扶崔媽在椅子上坐定了,忽然雙膝跪倒,磕下頭去。崔媽慌得連忙扶住,大驚之下,竟拽住一句詞兒來:“小姐,你可折煞我也!”家秀和柯以忍不住都笑了。
黃裳鄭重道:“何媽媽,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第二個母親。我黃裳對天發誓,無論怎樣艱難困苦,只要我一口氣在,就一定待你如親媽一樣,為你養老送終,絕不違言!”
崔媽激動得老淚縱橫,直從心底里開出花來,抱住黃裳又哭又笑地說:“我值了!裳小姐,有你這幾句話,我就是明天‘崩’一聲死了,也值了!”
這以後,崔媽果然一直跟隨着黃裳,越洋過海,榮辱與共,活得比趙依凡還要長。她惟一的遺憾,只是一直未能看到她的好小姐找到一個好歸宿,而且,沒有機會伏侍黃家的第三代。
而柯以,也果然替家秀在寶昌路石庫門建築群找了一間窗戶臨街的房子,同她走動一直很密。到了1949年,中國歷史上俗稱“黎明前黑暗”的那段最恐怖的日子,國民黨瘋狂捕殺**地下黨員,家秀還曾掩護他逃走。後來解放了,柯以重新回到上海,同家秀劫后重逢,悲喜交集,幾次試圖重續前緣。然而家秀總是遲疑,覺得自己以前風光的時候沒有嫁他,如今落魄了,反來相就,倒好像登高枝似的。再後來組織上替柯以介紹了一位志同道合的革命戰友,他看着同家秀實在是沒有可能,便只得接受了安排。
柯以的第二次結婚,是採取新式的文明婚禮,只到政府部門登了個記,又請幾位相投契的朋友到家裏聚了聚,熱鬧一回也就算了。家秀沒有來,她那一天去了杭州,說要看一個要緊朋友。但是柯以知道她其實哪裏也沒有去,可是也不肯拆穿她。家秀在這件事上做得不大方,反而讓他有一絲酸澀的歡喜。至少,他知道她是在意他的,會為了他的婚禮而不快。
他們後來做了一輩子的朋友,然而始終只是冰雪友誼,不涉私情。左傾、右傾、四清、文革,他都一直幫着她。她資本家小姐的歷史被掩飾了,檔案上,黃家秀只是一個清清白白的紗廠女工,住在石庫門的簡陋房子裏,一個標準的城市平民。黃裳沒有能看到新中國的成立,但是她看到了,平靜安寧地一直生活到老,一生沒有結婚。
而柯以,他對於當年那段姻緣的錯失交臂到底有多麼悵憾,從來不曾對人說過。但是1979年他患胃癌病危的時候,曾立下遺言:希望死的時候,可以佩戴那隻1935年的勞力士金錶一同入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