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離鄉
不是老馬,是一個毫不相識的人。
我轉頭看向老馬,他絲毫不知道我剛剛經歷了怎樣的心理鬥爭,正在打着瞌睡,看樣子又準備進入夢鄉。
我再一次望向那個戴着草帽的人,他依舊是那張陌生的臉,沒有變成老馬。
我長長地舒了口氣,覺得自己又可悲又好笑,現在的我當真是草木皆兵。
晚上戴着草帽又怎樣?這些農民雙手提着麻袋沒法拿帽子,上車倒出手來摘下帽子明明很正常。
我到底是怎麼了?
本來就缺乏鍛煉,要是精神還是這種狀態,那和千里送人頭沒啥區別。
老馬的鼾聲又響起來,汽車重新發動,幾個剛上來的農民也都做出睡覺的姿態,我嘆了口氣,稍微側起身子對着窗外,天空中星光點點,無比靜謐。
“大澤,起了,起了!”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老馬的聲音在耳邊晃來晃去,時遠時近,我半眯着眼,感覺眼皮上像黏了一層漿糊,怎麼都睜不開。
“喂!到站了,趕緊下車!”
突然出來一個陌生的聲音,我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腦子卻還是放空狀態,下意識地往窗外一看,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看看手錶,還不到四點半。
我長長地打了個呵欠,感覺全身酸痛,腦袋也像灌了鉛,老馬在旁邊興緻勃勃地看着我,精神得很。
我看着他,竟然覺得有點羨慕,沒心沒肺有時候也是一種幸福,我心事重重,每到一站就醒一次,他卻在旁邊睡得像個死豬。
那個農民又戴上了草帽,拖着兩個麻袋下了車,我倆跟在他後面。
車下的空氣很新鮮,帶着絲絲涼意,相比車上混合著各種汗臭味的悶熱氣體,簡直就是天堂。
“大澤,現在咋整?”
老馬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左顧右盼,我卻一直盯着那個戴着草帽的人,直到他消失在人群里。
“還能咋整,遊戲玩過沒,知道打副本前幹什麼不?”
老馬搖頭:“沒玩過,副本是啥?”
我一陣蛋疼,這傢伙就是個超級菜鳥,本來還想指望他開怪,結果他連怪在哪都找不着。
我嘆了口氣:“買裝備啊,萌新。”
老馬恍然大悟:“買啥?”
我仔細想了想,既然是臨水的墓,恐怕得下水,潛水設備是必須的,那墓里情況詭異,不知會遇見什麼妖魔鬼怪,連陳老頭都着了道,那些神叨叨的東西也得備着點,設備我不敢交給老馬,讓他準備點驅邪除煞的總該可以。
“老馬,你好歹也是學過的,你說驅鬼用什麼好?”
老馬想了想:“黑狗血啊。”
我點點頭:“我聽說古墓里進了陽氣很容易起屍,對付殭屍得用黑驢蹄子和糯米,你去辦置辦置,你知道的比我多,看看還有什麼用得上的都買回來,保命的東西不嫌多,我就在這兒等你。”
老馬連應幾聲拿着錢走了,我直接在道牙子邊坐下,翻着手機。
網絡發達也有好處,整個泰興縣的衛星地圖就在我眼前,我放到最大沿着長江邊看了一圈,也看不出哪裏像有墓的樣子。
泰興縣附近有個朝陽村臨近江邊,是個比較小的村子,而且數那裏的山最密集,我看來看去覺得那裏最合適,可以住下來打聽打聽,不容易引人注意。
要想買裝備不容易,好在有萬能的網購,還不會引人注意,登山繩,工兵鏟,防水手電,防水火機,潛水服,防毒面具,冷焰火,簡易凈水設備,統統都要最好最貴的。
賣潛水服的賣家還拚命地推薦氧氣瓶,我思索再三買了兩個0.45L的小瓶,只能維持五分鐘左右,但有總比沒有踏實。
不到一小時我就把能想到的都下了訂單,地址直接寫了朝陽村的招待所,我們的速度總歸要比快遞快。
放下手機,心裏頓時空虛下來,忍不住地想要回憶從前的事情。
很快我就可悲地發現,我度過的這二十幾年,竟沒一件值得追憶的事,能讓我刻骨銘心的只有一周前,彷彿那時候才是我人生的開始。
太陽越升越高,我掃了一眼手錶,已經十點多了,可老馬還沒回來,我不由得懷疑他是不是突然後悔,不想再跟我去了。
那本來就不是善地,老馬也沒義務必須陪着我,我越想越悲哀,好像他逃走就是事實,我暗暗想着,再等一小時,然後就走。
又等了有半個小時,我終於在人群中看到了老馬的身影,心裏的大石頭終於落地,瞬間暢快了許多,我這才感覺到老馬對我而言有多麼重要。
人就是這麼奇怪,當你身邊有很多朋友的時候,就會想要一個人靜一靜,而當你身邊一個人都沒有的時候,又會無比渴望群體。
“大澤,我回來了!這個驢蹄子可等死我了!”
老馬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全身叮叮噹噹的簡直要閃瞎人眼,他左手拎着幾個膠袋,右肩上扛着半根皮都沒剝的驢腿和一大袋糯米,後邊還跟着一條黑狗,牽引繩在他左手裏,狗被他拖得沒精打採的,正伸着舌頭拚命哈氣。
我感覺自己的嘴張得可以吞下一個雞蛋,老馬在我面前停下,興緻勃勃地舉着驢腿。
“今天真是巧正好有殺驢的,還特么正好是黑驢,你說咱倆運氣多好!我問那人能不能把驢蹄子給我,他說反正沒肉不能賣就答應了,不過得等他把驢肉都賣完,要不我早回來了!”
我看着那條帶着黑毛的血呼啦的驢腿發暈,一個驢蹄子才多大,現在這可是半條腿!
“我們要驢蹄子就行了,你弄這麼半條腿,又重又長,怎麼帶去墓里?!”
老馬一副被澆了冷水的可憐樣:“都是骨頭也不怎麼重啊,不用你背,我拿着當棍使,長點好,要真遇見黑毛一下就能懟它嘴裏。”
我啞口無言,指着他身後的黑狗:“這狗又是咋回事?”
老馬“嘿嘿”一笑:“從賣狗肉那兒買的,我本來尋思要點血就行,不過現在天這麼熱,等咱進去早就臭了,乾脆帶着它一塊去,狗眼能見鬼,萬一真有鬼咱倆也好跑。”
我拍着胸口,努力讓自己把髒字憋回去:“那你身上掛的都是啥?”
“護身符啊,”老馬把脖子上的一堆鏈子摘下來,“摸金符給你,彌勒佛給我,黑曜石給你,狼牙給我,觀音給你,十字架給我……”
我忍無可忍,搶過他手裏那堆做工粗糙的鏈子一股腦套在他脖子上:“給你給你都給你!”
老馬一臉懵:“你不要?”
“不要!有你這個活寶,鬼才不稀罕我呢!還有這袋糯米,啊?十斤!你是去盜墓還是去野炊?!”
“么辦法,人家不讓拆呀,這個是挺沉的,咱拿出來點唄。”
我突然對這次冒險充滿絕望,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就自己去,如果老馬真的死在裏面,我做鬼也難心安。
我重重地吐了口氣,指着那幾個膠袋:“這又是什麼?”
老馬感覺到我心情不好,勁頭也沒那麼足了:“香和黃紙,還有硃砂,我師父說進門三炷香,神鬼也難當,我以前跟着師父學過符,想拿硃砂畫幾張。”
這聽起來倒還蠻靠譜,但我對老馬畫符的能力深表懷疑,看看他脖子上掛的那一堆,還十字架呢,他怎麼不掛一串大蒜。
老馬卻是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他雖然單純得發傻,卻是真心想要幫我,從我父親死後,我就沒想過還會有願意幫我的人了。
這樣的人,我還能苛責他什麼?
我吸了吸鼻子,拎起糯米和那幾個膠袋:“走吧,我訂了下午的車票,咱先去車站邊上吃點好的,等到了泰興,就沒這麼舒坦了。”
老馬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跟在我身後,車站離這裏並不遠,只是因為我們坐的小客車是黑車所以不能進去。
我倆在車站外面兜兜轉轉找了有十幾家餐館,沒有一家願意讓我們帶着驢腿和黑狗進去,最後只能買了兩個煎餅果子,坐在車站門口啃,我看老馬灰頭土臉的樣子就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我剩了幾口煎餅果子丟給黑狗,看它吃的很香,身後沂水汽車站的紅色大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這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今日一別,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回來。
沂水汽車站沒有直達泰興的汽車,我們只能先坐車去往臨沂客運南站,汽車站的員工死活不讓黑狗上車,我們再三保證它絕不會招惹是非,又給它買了票這才勉強讓我們上去。
這次換成了老馬坐在窗邊,他懷裏抱着黑狗,一人一狗睡得很香。
我依舊毫無睡意,這條狗的確很乖,但我們走哪裏都帶着它實在是太麻煩了,沂水是小地方,又都是老鄉才得以通融,只怕到了臨沂沒這好運氣。
我想的沒錯,我們在臨沂車站外被直接攔下,告訴我們狗不能進去。
老馬心裏一萬個不願意,最後卻也不得不妥協,他依依不捨地看着被擋在玻璃門外的黑狗,一步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