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慶岱螺牙山下有一個鎮子,不大不小,五百戶人家,或許和滇南其他有名的鄉鎮比不了,但是就方圓幾十公里來說,這樣的規模已經算是一方繁華地界。聽老人說,以前諸葛亮南征的時候曾經在這裏停過腳,並且把鎮上的主幹道征作了糧道,以滇南地區對他老人家的崇拜來說,這可是個天大的榮耀,所以這個原本名為松橋鎮的村子,歷經了三次改名,諸葛糧倉,諸葛鎮,還有最為蹩腳的諸葛歇腳。

鎮上的權貴們大都是些土財主,屬於有錢有勢沒文化的標準類型,黃齒紅舌得吵了三天三夜,最後還是定了一個行糧鎮的土名,土歸土,可倒是十分的貼切。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行糧鎮是為數不多的安身立命之所,起碼的,地里還能存下餘糧,家家戶戶少有餓死渴死的村民,很多人說這是因為改名了鎮名,換了個好風水。但是也有人說是因為諸葛天師的福蔭庇佑。

幾千年過去了,行糧鎮逐漸演變成了富饒一方的縣城,也就是現如今的慶岱市行糧縣。

白爭到行糧縣的時候才九歲,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所以面黃肌瘦,人也長得畏畏縮縮,披着那一身破破爛爛不知道從哪個狗窩裏搶來的碎布條,要不是手腳俱在,五官皆全,八成會被人當成一個走獸。

他在縣城裏待了三個月才結識到一個朋友,是一個老得想挪窩乞討都困難的老乞丐。

白爭來縣城的第一頓飽飯,就是他施捨的。

說來也讓人沒法理解,明明是一個小康遍地走,麥穗無人拾的地方,乞丐卻偏偏活不下去,這裏的人彷彿個個都是勢利眼,對沿街乞討的人總是白眼相待,哪怕破兜兒里有個一兩毛的余錢,就是寧可等到它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穿過漏洞,滾落在大街上,也不肯主動扔進乞丐的破碗。

白爭前面三個月全都是在打架和被打中度過的。

打架是為了吃食,打架的對象是路邊的土狗。

被打是也是因為吃食,打人的對象是土狗的主人。

他比剛來行糧縣的時候更加瘦弱了,力氣使不出,甚至連土狗都打不過了。

那一天是小年,白爭的鼻子醒的很早,空曠的街道上瀰漫著一股令人抓狂的香味,他很餓,與他相距不過十多米,同樣蜷縮在地面上的那個老乞丐,也是一樣。

那個老頭兒或許是瞎了,他從來不肯把眼皮子褶上去,全都是靠着耳朵在分辨身前有沒有來客,嘴巴一張一合,一句“善人有福,年年有福”就順出口來。

白爭看着他身前的那個破碗有點兒猶豫,裏面躺着兩個毛票,毛票扔進碗裏是沒有聲音的,或許這老頭兒都不知道自己的破碗不知道什麼時候受到了這般天大的青睞,是的,青睞,兩毛錢,不該同時出現在一個行糧縣的乞丐碗裏。

拿?

還是不拿。

他猶豫了。他很餓,很想念從土狗嘴裏搶食的日子,還有那些土狗的肉香。

天上下雪了,白爭心裏那口正在咕咚咕咚燉着狗肉的鍋,一下子熄火了。

“餓了吧,拿去,拿去買點兒吃的。”

白爭轉過頭,看到老乞丐沖他單手舉着破碗。

那雙眼睛還是閉着的。

“我不要。”

“拿着吧,這東西我要了沒用,不能動了,送不到餅子鋪,我就吃點兒現成的。”

“不要。”白爭搖了搖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裏動搖得有多厲害,就好像是一隻猴子爬上了椰子樹的頂端,忽然起了一陣大風,樹榦左搖右擺,自己根本站立不住。

“你不拿,早晚還是讓別的小孫子搶了去,你拿着,買四個餅子,分我倆,還有倆,給你當跑腿費。”

那個年紀的白爭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原則,也不懂什麼無功不受祿,他只是單純的覺得不該拿這個可憐老頭兒的錢,但是現在又覺得,自己應該幫幫他,讓他吃一口現成的。

是的,一口現成的,老乞丐只吃了一口,就說這餅子隔夜了,硬的很,沒牙了,咬不動,你都啃了吧。

白爭不覺得,他就覺得天上飄着的那些個香味兒都到了他自己的嘴裏。

自那往後的兩個月,老乞丐幾乎每三天就能從白爭那兒吃到一口現成的,有時候白爭也會納悶兒,為什麼自己來了這麼久,磕破頭都要不到一分錢,而這個只能動動嘴皮子的老頭兒卻能隔三差五的拿到毛票?

只要腦子裏有了這麼個疑問,那麼心裏的猜忌就停不下來了,是不是自己的扮相不如他的好?還是他在這裏呆久了已經有了老主顧?

往後的時間裏,白爭一直在留意着光顧老乞丐那個破碗的人,幾乎全部都是一些現成的吃食,根本沒人彎腰遞錢。

這個疑問讓他苦惱了很久,直到一天夜裏。

那天白爭記得很清楚,大年夜,天上的月亮不亮,但是街上的燈籠很刺眼,他能無視周遭人家的熙攘,但是卻沒法抵制住尿意的侵襲,睜開眼,剛準備爬起來往後挪兩步,眼角餘光瞟到老乞丐的時候猛然定格。

那雙枯老的手,似乎正在從身子底下往外抽什麼東西。

老乞丐的每一個動作都十分的小,動靜幾乎微不可聞,從他鼻尖漫開的白氣能看出,這麼微小的動作對他來說卻是十分的吃力。

用了足足十多個呼吸的功夫,他才把那樣事物從身子底下抽出來。

是一個灰布包。

老乞丐顫抖着翻開布包,展露出其中整整齊齊碼好的鈔票。

一疊一疊的,一毛的,兩毛的,甚至還有幾張五毛的!

白爭覺得自己的尿意完全消退了,他就那麼靜靜的伏在已經被自己的體溫捂暖的地面上,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老乞丐身前的那一堆鈔票。

那得是多少錢?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的錢。有這麼多的錢,為什麼還要在這裏討飯?老頭子,應該要比那些房子裏的人還要有錢吧!

思緒抑制不住的往外漫遊,一直到老乞丐把兩張毛票放進碗裏,費力的把布包疊好,再次塞到身下,才緩過神來。

“吱嘎”

有一陣風把對面人家的大門吹動了。

換作往常白爭肯定會抬頭看看是不是有人出來送些狗都不吃的爛菜臭飯,但是今天他沒有,他閉上了眼,感覺自己很飽,肚子甚至有些撐,睡得也就很甜。

第二天一大早白爭就醒了,他很自覺的從老乞丐的碗裏拿走了那兩毛錢,跑到餅子鋪,聲音嘹亮的喊了四個餅子,老闆送點兒腌鹹菜,好心就再給一點兒開水。

抱着餅子往回走的路上,他忍不住有些雀躍,滿腦子都是以後的美好生活,甚至沒有留意到整條街上的人流都在向著他走的方向快速奔涌。

等到白爭回到老乞丐所在的街角時,那裏已經被人群給包圍了。

他那瘦小的身板里就藏了有限的幾分力氣,根本就擠不過那些人高馬大的街坊,好在他也不顧及什麼面子不面子的問題,直接彎腰從人家襠底鑽了過去。

於是,他就看到了這輩子最難忘的一幕,老乞丐,被人活活打死了。

地上沒有多少血,但是他卻仰面朝天。

那個老頭子從來都是趴在地上的,不說他願不願意翻身,就算願意,那對他來說也是十分困難的事。

站在他身前的,是一群拿着棍棒的年輕人,領頭的他認識,就是對過的那戶人家的大兒子。

“這老不死的,昨天大年夜,估計是餓瘋了,摸到我們家院子裏,偷了我爹媽給我攢了一輩子的老婆本兒。昨天我這幾個弟兄在院子裏喝酒,那可是都看見了,當時以為他是來要飯,給了點吃的就送出去了,沒想到他跟我來這麼一手!鄉親們,你們都看看,都評評理,這老東西還有一點兒良心?你們說說,咱們這行糧鎮,以前諸葛天師在咱們鎮子裏運量的時候就讓乞丐給搗了亂,當時天師是咋說的?千里之堤毀於蟻穴,魚米之鄉污於陋丐!你們看看,天師到底是天師啊,說得一點兒不差!這都多少年頭了,他們就是死性不改!”

白爭聽說過這句話,行糧鎮的每個村民都聽說過,因為它就刻在諸葛公祠的門框上,可就算知道,大多數人也不知道它的意思,今天經人這麼一解釋,一下子都是恍然大悟的模樣。

“死的該!找死!”

“虧我還可憐過他,給過他糧食!”

“哎?你看看那個,那個小乞丐,他是不是跟老東西一夥兒的?我說呢,隔三差五的見他去買餅子,敢情都是從你們家偷來的錢!”

“是,是他!我認得!”

白爭往後退了兩步,背後卻不知道被誰給推了兩把,直接踉蹌到了那幫手持棍棒的大人跟前兒。

懷裏的餅子掉在地上,他也蜷縮在地上,頭頂是落下的棒子,身下是剛剛買來的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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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追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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