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香汗淋漓
房間裏十分昏暗,白燭的火苗猶如一隻豆芽般搖曳在燭心,彷彿隨時都有可能熄滅。
周老太依舊蹲坐在先前的那個地方,連姿勢都未曾變換,宋青樹甚至懷疑這三天她是不是都沒有動過。
“奶奶。”
周老太的耳朵已經不好用了,朦朧的聽見聲響,揚了揚頭。
她蹲坐在黑暗裏,宋青樹要想看清她的臉是十分吃力的,瞪大了眼睛也只能依稀辨認出那是一張十分蒼老的臉頰,皺紋如刀刻般鑲嵌她的額頭,象徵著歲月已經光顧過這位當年火塘案的受害方。
“奶奶,我是宋青樹,村裏的民警,大前天我來過的,您記得我嗎?”宋青樹儘可能的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
周老太沒有答話,只是定定的望着他。
“我這次來,是想跟您商量一下屍檢的事兒。近來我們村兒發生的事很多,所里覺得不太正常,為了確保不是有人在背地裏做壞事兒,故意製造意外假象謀害人命,所以,所里決定給王爺爺做個屍檢。”
“啥?”周老太把頭歪了歪,右耳沖外。
宋青樹咽了口唾沫,正張嘴準備再複述一遍,王啞巴從門外進來了。
宋青樹連忙轉身撤步,他有自知之明,曉得這漢子不待見自己,平日裏也就算了,但今天他是來辦事兒的,該認慫就得認慫了。
王啞巴指了指周老太,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擺手示意。
緊跟着又是一頓眼花繚亂的手語。
宋青樹讀得很艱難,只能看懂有限的一點,這還是託了他大學時期某任殘疾女友的福。
“叔,我這有筆,你寫。”
王啞巴不識字,也不會寫字,宋青樹遞了鋼筆過來,他拿起就要丟在地上,但多瞟了兩眼,好像是個稀罕物,沒捨得。
迫於無奈,最後還是找了王滇紅做翻譯。
“我爹說派出所辦事,我們老百姓全力配合,可以屍檢。”
宋青樹怎麼也沒想到這位啞巴叔這麼好說話,正要張嘴道兩句謝,王啞巴又把手揮舞了起來。
王滇紅嬌嗔了一聲,“爹!”
王啞巴擰着眉毛揚了揚頭,態度堅決。
“但是,不同意咱倆在一塊兒。”
宋青樹看了看滿臉通紅的王滇紅,又看了看執拗的王啞巴,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如何回應。
“要不,你先回去忙吧,正事兒重要。”王滇紅說。
宋青樹逃似的跑出了王家。
回派出所的路上,心亂如麻。
一方面,王普洱屍檢的事情有了着落,值得慶幸,另一方面,他感到十分的意外與焦灼,王滇紅這單純質樸的小茶娘,似乎把自己的調侃當真了。但是真的能在一起么?宋青樹還沒認真的考慮過這個問題。因為王滇紅不是他以前遇到的那些女孩兒,開始了,就不能敷衍了事。
……
因為帕所畢竟是赤腳醫生出身,就算有了十幾年的屍檢經驗,那也是浮於表面的,說貼切點,都不能稱為屍檢,應該是痕檢,所以當天下午,所長白楊就給縣裏打了電話,傍晚的時候,樊梨花進村了。
白爭頭一回覺得宋青樹這麼老實本分,連一句最基本的搭訕都沒有,他不相信這個人會洗心革面,多半是受了什麼刺激。
樊梨花個子確實不高,只有一米五六,與白爭面對面的時候頭頂甚至還夠不到他的下巴,山裡蚊子多,一身的長衣長褲,十幾里的山路流了許多汗,白爭很不爭氣的抽了抽鼻子,有股茉莉花的味道。
“爭哥,我是樊梨花,我們見過。”
白爭握了一下送到身前的小手,“你好。”
樊梨花仰着頭,“帕所是我師傅,他跟我提過你,說你很像白爺年輕的時候。”
“行了,說那些幹啥?叫你過來嘮家常來了?”帕所突然打斷道。
“哼。”樊梨花沖他做了個鬼臉,轉頭向白爭笑了笑。
一旁憂鬱的宋青樹心情突然就好了起來,要不是怕被追問,這會兒肯定跑上去對白爭說同病相憐了。
樊梨花帶了一個箱子,白爭主動幫提,很重,一路上這丫頭都在嘰嘰喳喳,白爭有好幾次都想把話題牽引到王普洱身上,都失敗了。
“爭哥,白爺家的案子我也參與了,刑偵部的同事們都沒有頭緒,你是怎麼發現朱添不是兇手的?”
白爭儘可能的簡要以免給她從中找到新的話題,“推理。”
“厲害。”
宋青樹大有深意的附應:“確實厲害。”
“其實我也想做刑警的,我也很喜歡破案,但是我爹說,刑警需要走在罪案的第一線,女孩子不適合,所以我大學就讀了法醫學。”
“整天跟死人打交道,你不怕么?”
“不怕啊,人都死了,有什麼好怕的?”樊梨花反問。
白爭啞口無言,說到這兒,他又不自覺的看了看身旁的宋青樹。這人離開中都以前一直口口聲聲說是家裏老爺子逼迫自己做毒警,刑警等一線崗位,這才不得不離開中都遠遁他鄉,眼下如願以償,在這僻靜山村做了小民警,卻還是一樣怨聲載道,反水說是被白爭拐騙了。
“你是法醫學專業畢業,帕所能教你什麼?”宋青樹插嘴問了一個自己一直很想問的問題。
“多着呢。”
言簡意賅。
宋青樹摸了摸鼻子,心想肯定是那狗日的帕所老頭兒在這姑娘面前說自己壞話了。
不知不覺間,三人走到了王普洱家,院子裏燈火通明,這是白爭來囑咐的,因為所里的條件有限,也沒有特定的屍檢場所,所以就地屍檢。
王普洱的屍體已經被抬到了院子裏,因為置放的時間過長,天氣又比較悶熱,屍體已經開始潰爛了,整個院子都瀰漫著一股子屍臭。按照白爭的要求,王滇紅,周老太都迴避了,看到人來,王啞巴也只是點了點頭就反身走進了裏屋。
樊梨花衝著屍體鞠了一躬,而後打開手提箱,換了一身專業的屍檢行頭。白爭瞟了一眼,裏面還有許多明晃晃的工具,十件有八件沒見過。
宋青樹開始的時候是能挺住的,因為樊梨花一開始只是檢查屍體表面有無外傷,到了後來,動用了器材,開始解剖,那就有點兒扛不住了,猛烈的氣味是其次,主要是那蘿莉擺弄人體器官的姿勢,讓人有點兒受不了。
“你沒事兒?”宋青樹擦着嘴問。
白爭回了句,“還行。”
宋青樹不知道,白爭很小的時候就見過死人了。那個時候他還在滇南地區流浪,身邊有很多跟他一樣的孩子,都是無家可歸。大家互相依靠,宛若真正兄弟姐妹。只是到後來,他離開了。
白爭的記憶力一直有一座破落的木樓,他和十多個夥伴定居在那兒,每天早出晚歸,討來的東西,拿回去,由年齡最大的姐姐分配。滇南大災荒那年,木樓里的人越來越少,有些孩子,前一天晚上睡下,第二天早上就醒不過來了。屍體,一直擺放在木樓里,起初白爭並不能理解大姐為什麼不把他們掩埋,現在大概能猜到一些。
但是,當時木樓里有着吃人想法的不只是大姐一個,還有些一直沒有被抓住充做口糧的耗子,也是一樣的飢腸轆轆。白爭經常會夢到同伴屍體被老鼠咬得千瘡百孔的畫面,起初會被嚇醒,到後來,就已經習慣得知道自己在做夢,睜一睜眼再合上,換一種睡法。
屍檢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樊梨花替屍體蓋上白布,轉身走到門旁,摘下口罩,深呼吸了幾口。
“怎麼樣?”
“根據屍體的腐敗程度來看,死亡時間在一周左右,這點和你們提供的時間吻合,體外無致命傷,不過死者患有嚴重的肝硬化,並且腦水腫,這是典型的肝性腦病,很容易致人昏迷死亡。我提取了一部分的胃液和血液帶回縣裏化驗,明天就可以出屍檢報告。”
“意思是說,王老爺子,是發病死亡?”
樊梨花抿了抿嘴,“目前看來是這樣,不過也不能完全肯定,還是要等化驗結果出來。”
白爭皺了皺眉頭,“麻煩你了。”
“客氣啦......不過你要送我下山,大半夜的,走山路我害怕。”樊梨花笑道。
宋青樹看着院子裏的“狗男”女心中很是感慨,不怎麼的就想到了王滇紅,不自覺的抬眼往正堂門口看了看,那裏有一個門縫,半張雪白的臉頰清晰可見。
自己到底對她是個什麼感覺?宋青樹說不真切,他來這個村子才一個月,從認識王滇紅,到接觸她,再到現在,還沒有半個月,這半個月,他確實沒少往王啞巴的茶田裏跑,但是那都是閑着無聊,單純的想要找個異性來嘮嗑而已,吧?!
爛攤子,宋青樹來收拾,白爭則是領着樊梨花下了山,柴油三輪兒是別想了,去醫院接劉老煙到現在都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