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最後的游擊戰(1)
姨父拿到“平反決定”時已經五十八歲。他聽說要打破“幹部終身制”,六十歲就要交班,只剩下兩年時間了。他在想,在行將離開工作崗位的時候,要抓緊干點什麼呢?
他的眼睛盯住了公司的住房問題。遠洋船員最頭疼的問題就是沒有住房。公司機關在廣州,而數以萬計的船員卻散佈在上海、青島、大連、天津、武漢、重慶等各個港口。這些港口都有公司的派出機構,卻跟當地政府沒有任何工作關係。在“計劃經濟”年代裏,各地政府不會把遠洋公司的住房問題列入本地計劃。姨父到大連、上海、武漢港口的船員家裏“串門”,看到不少船長、大副、輪機長,把兩根木頭杆子靠在別人家的牆上,搭一個小庵子,那就是他們的家。
姨父搞了一個解決房子問題的計劃,得到了領導班子的同意。到各地政府說好話、要房子、磕頭燒香的任務,就理所當然地交給他了。
他面臨著一個棘手的戰役。當他情緒亢奮地講着在武漢、在大連、在上海、在杭州怎樣“跑房子”的故事時,我感到,他是在動用一個“老公安”的特殊關係和特殊手段,在行將與權力告別的時候,再留給後人一個可供享用、可在歷史上矗立一些時候的驚喜。
給大連海員“跑房子”,他找到了遼寧省副省長兼公安廳廳長張鐵軍。張鐵軍在太行根據地保衛機關當過偵察科長,是個“老公安”,他們在北京見過面。一天早上,他忽然接到公司駐大連工作組組長楊永才的電話,楊說,千載難逢的機會來到了,張鐵軍到了大連。但在第二天,大連市委書記就要外出,希望他當天就趕到大連,搶在市委書記出差之前,拉上張鐵軍跟市委書記搞定住房問題。晚到一天,就很難再找到“三照面”的機會了。
這就難了!姨父說,我是上午九點鐘接的電話,十點鐘有一班飛機從廣州飛瀋陽,到達時間是中午十二點鐘多一點;從瀋陽到大連沒有飛機,每天只有一班火車,飛機到達瀋陽距火車發車只有半小時,從飛機場到火車站還有一段路,下了飛機就要趕火車,實在太難了。但我不能放棄這個機會,就對楊永才說,你立即找張鐵軍,請他要遼寧公安廳派一輛車、一個人,到瀋陽機場接我,一定想辦法把我送上去大連的火車。
他打完電話就直奔機場,趕上了十點鐘起飛的飛機。到瀋陽一下飛機,遼寧省公安廳的警衛處長已經帶着八個缸的“奔馳”車在機場門口等着了。姨父說,警衛處長也是完成“特別任務”的老行家呀,他把車開得嗷嗷叫進了市區。交警都認識這輛車,跑到哪裏,哪裏給綠燈;跑到哪裏,紅燈照樣過。他事先給瀋陽火車站站長打了招呼,把車子開到了火車站貴賓室門口,車門一開,站長就在門外等着呢。站長和警衛處處長拉着我就往貴賓室里跑。貴賓室那邊門一開,一股道上就停着去大連的火車。剛剛把我送上去,火車就“嗚”地開動了。
姨父說,不是我老朱自誇呀,這個事,沒有點特殊手段是辦不到的,只有我老朱辦得到,我老朱幹這一行是干慣了的。當天晚上,我就緊鑼密鼓地找到了副省長兼公安廳廳長,再跟他一塊兒找到了大連市委書記,當場拍板,就把房子的事情搞定了。OK!當晚就批了條子,簽了字,只剩下找下面辦事的具體落實了。我心裏也OK了,住下來,洗了澡,該吃點、喝點呀,弄幾瓶啤酒、弄點白酒喝呀,最好有點雞爪子什麼的。可惜喲,天太晚了,啥都冇得了。姨父大笑。
姨父說,我們這樣的人就是喜歡搞“突破”,哪個門檻過不去,哪個地方卡了殼,就專揀哪個地方去突破。
但是,當他背着包包去“突破”上海的時候,卻遲遲找不到突破口。他暗訪過一些建築工地,也偷看過不少地皮,而且受到了上海房管局局長和不少熟人的接待,可是一提起要房子,他們都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十分冷酷無情地、毫無討論餘地地表示無能為力。姨父困守在上海大廈長達半月之久,整天不下樓,手不離煙捲兒,悶在房間裏吞雲吐霧。
就在他感到“老朱才盡”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一個人,就是原“水上衛隊”隊員、“文化大革命”時跟他一起護送王任重的曹志勤。王任重已擔任**中央書記處書記,曹志勤仍是他的秘書。姨父立即打電話向曹訴苦。曹志勤也不愧當過“老公安”,給他出點子說,你抓緊就房子問題給任重同志寫個告急信,但不要作為文件傳遞,那個收呀、發呀、登記呀,程序太複雜,時間拖不起。你直接寫到我家裏,一竿子插到底,我直接送給任重同志,請他給你想想辦法。姨父照辦。沒幾天,他就在上海大廈收到了曹志勤的回函,在他寫的“告急信”上,王任重赫然批了一句話:“請彭沖同志關照解決。”
彭沖時任上海市委書記。他一看到王任重的批示,就指示上海市政府張秘書長召集房管局、建工局等有關局、委開會,專門解決遠洋海員的住房問題。姨父驚嘆地說,上海的同志當場拍板,給我們一萬平方米,把我高興得差點暈過去。主持會議的張秘書長是跟着陳毅進上海的人。會開完了,他說,老朱哇,你真狠哪!我說咋啦?他說,上海一解放我就來了,我還沒見過哪個省、哪個大區、解放軍哪個兵種、任何一個單位,能在上海一下子要走這麼多房子,還按上海的價格,沒多收你一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