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伯納爾多(2)
白髮蒼蒼的紅衣主教們進場。他們穿的是莊嚴的深紫色絲絨大袍,頭戴白色貂皮帽,在欄杆里肩並肩地坐下,擺成一個壯觀的半圓形。為他們提大袍后襟的神甫們就在他們的腳邊坐着。這時祭壇邊上一扇小門開了,教皇昂然而出。他身披大紅斗篷,頭戴銀色皇冠,登上了寶座。
主教們在他四周搖動着香爐,年輕的牧師們身穿深紅色的法衣,手執燃燒着的火炬,跪在他和高聳着的祭壇面前。
讀經開始在朗讀《詩篇》第五十一之前,已經讀了十五段聖經,每讀完一段,枝形燭台上事先已經點燃的十五根蠟燭就吹滅一根。——安徒生注。但我沒有辦法把目光集中在彌撒書中每個僵死的字母上。——目光連同我的思想冉冉上升,落到了米開朗琪羅在天花板和牆壁上用色彩創造的廣闊的世界裏。我凝視着他的威武有力的女巫和英俊優美的先知,其中每個形象都可成為一篇藝術論文的主題。我在欣賞莊嚴的神的行列和美麗的天使的群體,並不認為它們是繪畫,而是活生生的形象。例如這棵能分辨善惡的茂盛的智慧樹,夏娃曾把樹上的禁果遞給了亞當;又如全能的神,他在水面上運行,並不像從前的畫師畫的那樣有天使在旁扶持,而是相反,天使們憑藉著他的力量和他的飄揚着的外衣在飛奔。我以前的確看過這些畫,但它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震撼我的心。這許多人,大概還包括我的思想中的多愁善感的成分,使我特別容易發覺詩人所創造的印象。許多詩人都有過我這樣的感覺吧!
前縮法前縮法是繪畫中名詞,透視法的一種。在描畫人體或者物體時稍加調整,使服從於欣賞的需要。例如躺卧的人體照片,離鏡頭最近處的部分(如腳)看起來特別大,距離鏡頭遠處的部分(如頭)又顯得非常小。畫家作畫時把前景部分適當地加以縮小,調整它與其餘部分的關係,使畫面更加和諧。的大膽運用,每個人物都想吸引觀眾注意力的強大的氣勢,是令人驚嘆,使人欽佩的!這是一幅神聖的登山寶訓圖登山寶訓,典出《馬太福音》第5—7章,耶穌對門徒及其他人發表演說,教導人們處世為人的新律法。,有色彩,有形象。與拉斐爾一樣,面對米開朗琪羅的藝術,我們只有崇拜的份兒。每個先知都是摩西,同他已經用大理石樹立的摩西一樣。多麼雄偉的形象,當我們一踏進禮拜堂,他就牢牢地吸引着我們的目光和我們的思想!而當我們陶醉在這些偉大的作品之中時,請把目光轉向禮拜堂的後壁吧,它的整面牆體簡直就是藝術和思想的高大的祭壇。這巨幅包羅萬象的壁畫,從地面直到屋頂,好像是一顆鑽石,其餘一切只不過是它的襯托而已。我們在這裏說的是《最後的審判》。
基督站在雲端在進行審判,使徒們和聖母伸着手為有罪的人類請求寬恕。死者從墳中掀起墓石。有福的靈魂冉冉升上天國,向著崇敬的上帝而去。同時,地獄也捕獲了它的獵物。這裏有一個上升天國的靈魂,企圖拯救他那個已被判罪並且地獄的蛇已經纏在身上的兄弟;這裏有一群絕望的孩子,捏緊拳頭敲着自己的前額,跳進了萬丈深淵!由於前縮法的大膽使用,畫面上所有人物都在天堂和地獄之間飄舞,滾動。天使們的憐憫,愛侶們相逢時的驚喜,孩子們在喇叭聲中緊貼在母親胸前的依戀,畫得都非常自然,生動,使得觀眾以為自己親歷其境,置身在等候審判的人群之中。米開朗琪羅用色彩表現了但丁所見到的並且向世世代代子孫歌唱的景象。
夕陽西下,當它的最後一道光線射進了禮拜堂頂端的窗子,基督和圍繞在身邊的一群有福的靈魂,全被照得通明;而在下方,即死者從墳中掀開墓石翻身而起、魔鬼把載滿罰入地獄者的小船從岸邊推開的畫面,則幾乎是一片漆黑。
正當太陽下山之際,最後一段聖經宣告讀畢,剩下的最後一根蠟燭也被吹滅,我面前的整幅繪畫完全隱退;但也在這時候,驟然響起了樂曲和歌聲,色彩所體現的世界這時變成了聲音的世界:審判的日子,連同隨之而來的絕望和歡樂,已經在我們上空迴旋了。
教皇暫時收起了他的尊嚴,站在祭壇前面對着神聖的十字架祈禱,唱詩班的顫音伴同展翅而飛的喇叭聲在頭上鳴響:“Populusmeus,quidfecitibi?”(我的人民,我為你們做過什麼?)在洪亮的合唱之中,出現了一個天使的柔和的聲音;它不是從人類的胸腔中發出來的,它不是男子的聲音,也不是女子的聲音,它屬於神靈的世界,好像是天使們的哭泣化成了音樂。
在這樂聲和諧的世界裏,我的靈魂充滿了力量,感到生命的充實。我深覺快樂而強壯,這是多時以來所未有的。安儂齊雅達、伯納爾多,凡是我所熱愛的人,一一在我的腦子裏掠過。在這一時刻,我的愛如同亡靈受到祝福時的體驗一樣強烈。我在祈禱時極力尋求而不可得的平靜,這時洶湧而來,挾帶着樂聲注入我的心中。
當《詩篇》第五十一念完以後,聽眾四散而去,我和伯納爾多一起坐在他的房間裏。我向他伸出真誠的手,坦陳我這顆激動的心要求我傾訴的一切。我滔滔不絕地大談阿萊格里念的《詩篇》第五十一,以及我和他的友誼,我的豐富的獨特的經歷。我告訴他聽了音樂以後,我的性格變得堅強起來,在此之前我的心情非常惡劣,整個大齋期里沒有一天不是在憂慮、痛苦、悲傷中度過的。但我沒有透露他和安儂齊雅達在這中間佔了多大的分量,這是我內心惟一的小小的秘密的角落,沒有向他坦白。他譏笑我,說我是屬於另類的可憐的男人,牧羊人的生活,與多米尼卡和那位太太的共處,接受了女人的教育,最後還有耶穌會學校,完全把我毀了;我身上流的意大利的熱血已經兌了山羊奶,給沖淡了;我的如同苦修會修士的生活,把我弄病了;我需要去搞一隻溫順的小鳥來唱唱歌,讓我從幻想世界中驚醒過來,我應當像別的人一樣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然後才能有健全的體魄和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