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快的和不愉快的相見(1)
我們大家都失去了任性而不受拘束的伯納爾多,但誰都不像我這樣感到孤獨。我彷彿置身在空無一人的荒漠裏。我無法從書本中尋找樂趣,心裏十分煩躁,安靜不下來,只有音樂能給我帶來片刻的安寧。在人世間的種種聲音之中,我第一次聽到了我的生活和抱負的明確表述,它比任何一個詩人(甚至包括但丁在內)的表述都更加明確。不但從生氣勃勃的畫像中得到了感覺,而且感覺的器官(耳朵)也從現實中攝取了營養。每天晚上面對牆上貼着的聖母像,聽着孩子們的歌聲,我回想起了童年時代。歌聲有如演奏笛子的樂師用風笛吹出的憂傷的搖籃曲,其實我從中聽到的是一隊杠夫抬着我母親的棺材時發出的單調而沉悶的號子。我仔細回想過去,並開始考慮那必定來到的今後的日子,我的心裏憋得難受,需要放開早應該放開的喉嚨唱一唱。一支古老的曲子總在我的耳邊回蕩,它的歌詞響亮地衝口而出。——是的,聲音非常之響亮,因為驚動了隔着幾個房間的哈巴斯·達達。他叫人傳話給我說,這裏不是歌劇院,也不是唱歌學校,耶穌會學校里是不許扯開嗓子唱詠嘆調的,除非為了紀念聖母瑪利亞。我緊咬牙關,靠在窗框上觀看夜景,腦子裏思潮起伏,我在反省自己。
“Felicissimanotte(晚上快樂),安東尼奧!”北方人互道晚安都說:“晚安,睡個好覺!”意大利人則說:“晚上快樂!”因為南方的夜間多夢。——安徒生注。耳邊響起一聲問候,只見一匹威武的駿馬在窗下疾馳而過,騎在馬上的人顯得器宇不凡。這是教皇手下的官員,他以年輕人特有的敏捷向我點頭致意,並一再揮手,直到消失在視線之外。我已經認出了他,——他是伯納爾多,幸運的伯納爾多!他的生活與我真有天淵之別啊!不!去他的這些胡思亂想吧。我把帽子使勁地往下拉,遮住了半張臉孔,好像躲避鬼怪的追趕似的,急忙走出屋子,讓風隨便把我吹到哪裏去。我完全忘記了這樣一條校規:凡是耶穌會學校與傳教學校的學生,或者教皇轄區內各種學習班的學員,如無同齡或年長的同學陪同,不得離開學校;未經特許,不得單獨行動。這一條本應人人皆知的規定,卻從來沒有向我們曉示過。我也沒有去想我在這方面的自由是受限制的,因此大模大樣的走出了校門。看門的老頭大概以為我是經過了批准的,沒有攔住我盤問。
科爾索大街上車水馬龍,一輛緊接一輛的馬車坐滿了羅馬本地人和外國的遊客,他們正在進行晚間的活動。許多人擠在版畫店的窗口觀看版畫,幾個乞丐就過來討點小錢。要從人群中穿過去是相當困難的,除非冒個險從馬車空隙里找路走。我剛開始轉彎抹角地這樣走時,聽到了一個非常熟識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輕輕地響:“Bongiorno(日安),安東尼奧!”我朝地下一看,我的舅舅,可怕的佩波,坐在那裏,兩條殘廢的腿緊緊地綁着,依靠一塊滑板四處移動身子。我們已經多年沒有這樣面對面地相望了,為了避開他,我常常兜一個大圈子,故意不走他坐鎮的西班牙台階,免得同他見面;而當我隨同隊伍或者與同學們在一起不得不經過他的身邊,也總是盡最大的努力把自己的臉孔遮掩起來。
“安東尼奧,我的親骨肉!”他喊着,緊緊抓住我的外套,“你不認識我,你媽媽的親兄弟佩波“佩波”是意大利人名字“朱塞佩”(即約瑟夫)的簡稱。——安徒生注了嗎?想一想聖約瑟,你就會記起我的名字的!啊,你長得好高了!”
“放開我!”我大喝一聲,因為我們身邊已有許多人在圍觀了。
“安東尼奧,”他說,“你忘記了咱們兩人同騎一頭騾子了嗎?我親愛的孩子啊!是的,你現在騎的是高頭大馬了,你不認你這可憐的舅舅了——你不願到台階來看我了。可是你吻過我的手,在我的草堆上睡過覺。別忘恩負義,安東尼奧!”
“那你讓我走!”我喊道,把外套的一角從他的手裏拉了出來,從馬車的行列中繞到了馬路的對面。我的心由於害怕——是呀,我該使用一個什麼字眼呢?——損害面子而在顫抖。我覺得每個目睹剛才那一幕的人,都會輕視我。不過這個想法轉瞬即逝,我想到的是比這壞得多的事。他說的每個字千真萬確都是事實,我的確是他的同胞姊妹生的獨子,我覺得自己的行為是殘忍的,對不起上帝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這個想法如同在我的心中燃起了一把火,假如這時我和佩波單獨在一起,我會吻他那醜陋的手,請求他原諒的。我的內心受到了震動。
這時,聖阿戈斯蒂諾教堂為聖母瑪利亞祈禱的鐘聲響了。我的罪過沉重地壓在心頭,於是走了進去,要向聖母祈禱。可是,這座巍峨的建築中空無一人,一片漆黑。幾個祭壇上燈火暗淡,光線朦朧,好像非洲的熱風把濕氣吹過來時的黑夜一樣。我的靈魂得到了安慰和寬恕。
“安東尼奧先生!”近旁傳來一聲叫喚。“姑少爺到了,美麗的小姐也一起來到。他們兩位從費倫扎來到此地,隨行的還有一位小天使。您是否即刻去拜訪並表示歡迎呢?”
說這番話的是費涅拉老奶奶,博格塞公館看門人的妻子。我的女施主和她的丈夫、孩子來了。我有好幾年沒有見到她,心裏一陣高興,於是急忙趕到那裏,幾位老朋友笑臉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