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的狂歡節(4)
序曲開始,這是用器樂演奏的歌劇的引子。海上起了風暴,狂風把埃涅阿斯吹到了利比亞的海灘上。令人膽戰心驚的風暴平息了,化為虔誠的讚美詩,音調逐漸高昂,然後長笛吹出柔和的聲音,狄多心中蘇醒了的愛情如同一種夢幻似的感覺,悄悄地出現在我的身上——這是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獵人的號角響了,風暴再次來襲,我隨同心愛的人進入秘密的山洞,山洞裏洋溢着熾熱強烈的愛的激情。突然間響起一片嘈雜的聲音,猶如萬馬奔騰而來——就在這時候,大幕徐徐上升了。
埃涅阿斯想要離開狄多,為了自己的兒子阿斯卡紐斯去征服西邊的一個王國。狄多曾經收留了來自異鄉的埃涅阿斯,為了他而犧牲了自己的榮譽和快樂,但不知道他的去意已定。“不過美夢很快就會破滅,”他說,“很快,忒克羅斯忒克羅斯,希臘將領,狄多從他嘴裏得知特洛伊戰爭的始末。的軍隊像一群拖着戰利品的黑螞蟻,就會來到海灘上。”
這時狄多上場了。她在舞台上剛一亮相,全場立刻肅然無聲。她的儀錶,她的女王似的凜然不可侵犯而又平易親切、美麗動人的風度,震懾住了全場觀眾,包括我在內。她與我想像中的狄多完全不同。她在台上站着,優雅,莊重,氣質不凡,天生的尤物,絕色的女子,只有拉斐爾筆下才能出現這樣的女性形象。她那美麗的半圓形前額上垂着漆黑的頭髮,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藏着豐富的表情。四下里傳來嘖嘖稱讚之聲,那完全是對美的讚歎,對美的傾慕,因為直到這時她還沒有開口唱一個字。我清楚地看見她的臉上浮過一片紅暈,她向發出讚美之聲的全場觀眾鞠躬,他們現在正屏息靜聽她的悠揚悅耳的朗誦調。
“安東尼奧!”伯納爾多捉住我的手臂,附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說,“這是她啊!要不然就是我瘋了,否則,這個女的就是她呀,是我那隻飛走的小鳥呀!是的,是的,我絕對不可能弄錯,是她的聲音,我記得太清楚了!”
“你說的是誰啊?”我問。
“住在蓋托的猶太人的女兒啊,”他回答,“不過這種事似乎不大可能,她倆不可能是同一個人!”他不說話了,全神貫注地凝視着這位奇妙的可愛的美人。她歌唱她的幸福的愛情,這是譜上曲調的發自內心的表白;這是深埋在心底的純潔的感情,藉助於音樂的翅膀飛出了人的胸膛。有一種奇怪的感傷的情緒充塞在我的心中,好像她的歌聲在我心中喚起了遙遠的塵世間的記憶。我也想同伯納爾多一起呼喊:“這就是她!”——是的,是她,這許多年來我一直沒有想過或者夢見過她,現在她生龍活虎似的站在我的面前了。想當年我還是個孩子,聖誕節,在聖阿拉切利教堂,和她一起發表佈道演說,她是個了不起的小姑娘,天生一副甜美的歌喉,在比賽中贏了我因而拿走了頭獎。我想起了她,還有那個夜晚我見到和聽到的更多的東西,全都牢牢地記在心上。“就是她,不可能是別人!”後來,當埃涅阿斯告訴狄多他將要離開(他和她並沒有結婚),他也不知道什麼婚禮上的火炬,狄多心中所經受的驚駭、痛苦和憤怒,從她口中唱來是多麼動人啊!而當她演唱大段詠嘆調時,彷彿大海的怒濤衝上了雲霄。是啊,我應當怎樣描寫她所表現的音樂世界呢?我在思索足以表達這些音調的外在的形象,這些音調好像不是出自人的胸部。我看見了一隻把生命傾注在自己歌聲之中的天鵝,展開翅膀遮蔽了大片廣闊的天空,一頭鑽入深海,然後分開波濤,再次飛上藍天。全場立刻爆發掌聲和歡呼聲,在每個角落迴響。“安儂齊雅達!安儂齊雅達!”他們在高呼她的名字,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出場向欣喜若狂的觀眾致謝。
但是她唱的詠嘆調還完全不能與第二幕的二重唱相比,第二幕開始,狄多請求埃涅阿斯不要立刻就走,不要拋棄她——由於他的緣故,她已經玷辱了利比亞種族和非洲皇室的榮譽,損害了自己的貞潔,辜負了自己的職責。“我不會派出船隻去攻打特洛伊!我也不會去驚動安克塞斯的亡魂和骨灰!”她說的這兩句話是真誠的,充滿了痛苦,我的眼睛裏飽含着淚水;全場肅靜,表明每個觀眾都有同樣的感受。
埃涅阿斯離開了她。她站了片刻,面如死灰,全身冰冷,猶如尼奧柏尼奧柏,希臘神話中忒拜王安菲翁的妻子,因有六兒六女而自豪,遭到妒忌,子女均被阿波羅和阿爾忒彌斯射死,丈夫自殺,她則變成了岩石。的大理石雕像。但轉瞬之間,她全身熱血沸騰。她不再是狄多,那個熱情的可愛的狄多,那個被拋棄的妻子,而成了一尊復仇女神,美麗的臉孔噴散着仇恨和死亡。安儂齊雅達完全明白怎樣改變她的聲調,以使觀眾由於恐怖而產生戰慄,不由自主地與她共呼吸,同命運。
達·文西曾經畫過墨杜薩墨杜薩,希臘神話中的蛇髮女妖,她的目光能使人化為石頭。后被佩爾修斯殺死,砍下她的頭顱獻給了雅典娜。的頭顱,藏在佛羅倫薩美術館,每個見到它的人都會莫名其妙地被它迷住,不願離開。彷彿是大海的有毒的泡沫中產生的絕頂美麗的形體,彷彿是大海的浪花中誕生的美第奇美第奇,佛羅倫薩望族,其中洛倫佐·美第奇(1449—1492)對文藝的保護與扶持有突出貢獻。的維納斯一樣,她的目光,甚至她的嘴角的表情,都發散着死亡的氣息。現在狄多就這樣站在我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