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崔鈺腿還在發抖,落到磚瓦上時沒站穩,腳底一滑,整個人摔下屋頂,屁股重重地摔在地上,那疼像一道閃電竄進脊骨一路衝到天靈蓋,把她的眼淚都逼了出來。
徐清明站在原地笑咪咪地看她坐在地上動彈不得,等她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徐清明還嫌棄的倒退一步,眉毛都擰在一起。
崔鈺見狀更是悲從中來,甩開臉面哇哇大哭,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吵得徐清明又好氣又好笑。
他蹲下來隔着手帕抬住崔鈺的下巴,見她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頭髮還散了大半亂垂着,忍俊不禁道:「當年不准我去百花樓睡花姐兒,你就是這個架式,過了五百年竟一點兒長進都沒有?」
崔鈺哭得說不出話,抽了下鼻子,一滴米粒大的淚珠掉下去,看着委屈得不得了。
徐清明最見不得她這個樣兒,笑意不收卻皺起眉,甩開手帕,兩指捏住崔鈺的腮幫子迫使她仰面看他,這下崔鈺的鼻涕、眼淚全流不出來,臉頰還被他按得生疼。
「有什麽想說的?」見她安靜,徐清明撿起帕子給她擦臉,動作看着講究優雅,但真蹭到臉上,那火辣辣的滋味也就只有崔鈺知道了。
崔鈺扁嘴,細聲細氣地叫喚,「疼……」
徐清明鬆開指頭,滿意地打量着她臉上被他按出的紅印,狀似大度的撫摸了下她雞窩般的腦袋,和氣地笑,「我知道你疼,我想個法子帶你回去休息,好不好?」
崔鈺覺得很不安心,但她現在扭一下腰,頭皮都發麻,只好乖巧地點頭,還殷切崇拜地看向徐清明。
徐清明心情很好,又摸了摸崔鈺的頭髮,連纏在他指間的青絲都解得很有耐心,解下來後還特意攥在手心裏,彷佛捨不得丟掉的珍寶。
崔鈺快被感動了……接着她就被繩子給捆住了。
繩子是扛着壯漢的大地戰神拋過來的……他拋繩子,是因為徐清明向他做了個手勢。
崔鈺那難得的感動一下子飛到九霄雲外。
那繩子黑不溜丟毫不起眼卻很結實,把崔鈺捆得跟粽子一樣,嚴嚴實實的,連手指頭都動不了。
崔鈺不樂意了,她含淚問徐清明,「這是做什麽?」
徐清明不緊不慢地起身,手往後一伸,崔鈺那油光水滑的髮絲就被大地戰神接了過去。
只見他拿着那根頭髮無聲念了幾句,髮根就出現了火苗,隨着火苗上竄,崔鈺那根及腰長的青絲被慢慢燃盡,她眼前的世界也在不斷變大。
變大——兩人高的房屋眨眼成了雄偉城牆。
變大——比她高三個腦袋的徐清明已經頭頂青天。
越來越大——石縫裏冒出來的小綠芽可以為她遮風擋雨。
等那根頭髮全化成灰飄走時,崔鈺已經變成拇指大的小人,戰戰兢兢地抱住一顆石子,生怕徐清明走過來時腳底帶的風把她吹回陰曹地府。
徐清明見崔鈺的神情驚慌又害怕,躲在石子後頭的小腦袋一個勁兒的抖,他再硬的心也軟了。蹲在地上伸出左手,指尖貼在滿是塵土的地面,他柔聲說:「上來,我帶你回去。」
「你……要帶我去哪兒?」
崔鈺被她現在拇指姑娘的狀態嚇到了,瞪大杏圓的眼睛又往石子後面躲了躲,一臉警惕。
「回家養傷呀,小鈺兒,你不是剛點頭答應了嗎?」徐清明笑得面若春花,聲音也又輕又低,像是怕把她吹跑了一樣。
小鈺兒。
崔鈺愣了一下。心裏的悸動彷佛寺院銅鐘的餘音久久不能停息,她下意識地捂住胸口,裏面怦怦怦的,是沉默了五百年的心動。她有五百年沒聽人這麽叫她了,也只有徐清明會這麽叫她。
她活着的時候是個沒名沒姓的小乞丐,徐清明在釣完魚回府的路上把她撿着,她抱住魚筐,裏面沒精打採的魚頓時開始亂撲騰尾巴。
崔鈺還記得,在那條滿是塵土的路上,那個宛若神只的白衣少年意氣風發,駕着高頭大馬朝她翩然一笑——
「你既然這麽討魚喜歡,不如就叫小魚餌。」
這確實不算個人名,可她看都看呆了,哪兒有什麽不願意,還是後來府里崔管事登名簿的時候覺得這名字不登大雅之堂,特意去求徐清明給個大名。
徐清明剛得了兩個天仙兒般的侍女,一個幫他捶腿、一個喂他吃梨,正樂不思蜀,早把那個灰頭土臉的小魚餌忘了,聽崔管事一說就隨口應道——
「那就隨你姓,取個諧音叫鈺兒吧。」
不能被誘惑!
崔鈺擰了一把自己的臉,從往事中回神。
小鈺兒又怎麽了?徐清明成日在百花樓里廝混,嘴甜到叫誰都是心肝兒、寶貝兒,尤其舌頭捲起來發的那聲音勾人得緊,那些見慣了男人的窯姐兒都受不住軟了身子,裏頭哪兒有點真心?
她鼓起勇氣,抬起清亮的眸子看向徐清明,他笑得放肆,伸向自己的手指勾了勾,崔鈺只好再偏開目光。對上他那對誰都像帶着愛意的眼睛,她又該被他吃乾抹凈了。
徐清明變得耐性極好,就這麽靜靜等了一會兒。突然他眉頭一挑,恍然道:「我倒忘了小鈺兒在疼,疼得走不動了。」說罷就用指頭小心地把崔鈺夾住,擱到手心裏,又罩上另一隻手把崔鈺周圍捂嚴實,這才慢慢起身。
崔鈺被徐清明圈在手心裏,隨着他慢慢起身,她覺得頭昏眼花,那種被迫離地千丈的無力感灌滿全身,四周又有沒有可以附着的東西,只能不斷地東撞西撞、晃來晃去。
「徐清明!停下!停下!」崔鈺犯噁心,忍不住大叫。
徐清明聽話的不動了,掀起蓋在上面的手,只見手心裏的崔鈺臉色蒼白,滿頭大汗。
「徐清明……」崔鈺大口喘着新鮮空氣,好不容易把胃裏的翻騰壓下去,眼角帶上淚光地求他,「你把我變回去吧……」
徐清明嘴角還是掛着笑,好似苦惱地搖頭,「把你變回去,你立即就溜走了,我還沒弄清楚你跑來這兒的原因呢,再說……」他深情滿滿凝視着崔鈺,「小鈺兒,你就不想再多跟我待一會兒嗎?這些年,我可是很想你啊。」
崔鈺原本硬擠出的淚這會兒是真要掉出來了,她連忙搖頭擺手,「我不溜,絕對不會溜!」
「當年你還跟我說,要一輩子留在我身邊呢,」徐清明面上掛笑,眼底卻積起暴風雷雨,「床都還沒下就給了我一刀。你說,這樣沒心的女人,她說的話,我是信還是不信?」
崔鈺知道這事兒不能善了,牙齒咬着嘴唇不再作聲,只在徐清明不注意的時候,無聲地抹了一下臉,涼涼的,全是淚。
心裏的難受還沒緩過去,崔鈺胃裏又開始翻江倒海。她養性子時一直待在徐清明身邊,耳濡目染下也跟着沒心沒肺慣了,當即蹭乾淚,厚臉皮去戳徐清明的手心。
她人小沒力氣,但被柔嫩的手指不斷蹭着,徐清明還是覺得酥癢。他掂了掂手心裏沒輕重的崔鈺,見她嚇得縮成一團,小腦袋埋進兩腿間,這才含着笑把處理好壯漢的大地戰神喚近,吩咐了幾句。
大地戰神很快弄來了大張的梧桐葉,又施了法術,不知從哪兒招來了兩條小蛇在葉子下面駕舟。
等徐清明把崔鈺放進葉子舟後,她興奮地想要打滾。
聽說九重天上有雷車可遨遊天庭,拉車的是應龍和青虯兩條神龍,只有那些與天齊壽的神仙祖宗才有資格坐坐。如今這個葉子舟雖只取了個意思,但她還是很滿足。
「這麽喜歡?我的勾陳天宮裏有輛雷車,只是常年沒人打理有些破舊了,你要是喜歡,等我這趟回去,帶着應龍、青虯一起送你?」
葉子舟載着崔鈺飛到徐清明跟前,徘徊在他左肩膀附近,他一扭頭,吹出的氣全撲在崔鈺身上,有些故意。
崔鈺扶額,她怎麽給忘了,眼前的這位還真是個與天齊壽的神仙祖宗。別說什麽雷車他瞧不上眼,就是她待的地府,他若是想收進囊中只怕也是輕而易舉。
她連忙說:「不用了,我在地府的院子小,放不下雷車那樣的大件兒。而且我官職那麽低,根本使喚不動兩大神龍。」
徐清明看她一眼,沒說話。
崔鈺看他那眼神就知道,這是在怪自己駁了他的意。
甭管人還是鬼都有股子賤性,徐清明逗弄崔鈺,她百般不願理他,可他猛地不肯說話,她心裏又惴惴不安,覺得缺了點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