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譚吶擰亮枱燈,撥弄着桌上的鉛筆,在紙上亂畫,那一疊畫紙,全是他設計的《狐步上海》的舞台背景。幾天前舞台佈景美工師全部做完,從昨天開始,他又在紙上重新設計,好像是為再度演出之用。
追求完美,這本來是他的毛病,世上哪件事能夠完美?藝術一完美就有匠氣。這點他明白,但是至少比枯坐等電話感覺好受一些。這天氣糟透,做什麼事都打不起精神來。窗帘髒得可以做抹布,插曲已經排演完畢,他在考慮是否再加一首可以唱得入心的歌曲,讓於堇自己唱。
“她說過一陣就打回的。”助手像是自辯像是安慰地咕噥了一句。
“她的‘過一陣’,就是半夜———半夜前她不會有空。”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譚吶一點不驚奇地慢慢回過頭來,是莫之因靠在愛藝劇團辦公室的門框上。此人不管天是否下雨,照樣穿得整齊,唯恐不符自己小說的風流情調,頭髮抹着凡士林,腳上蹬着黑黃雙色意大利皮鞋,戴了一根絲綢領帶。
這個《狐步上海》劇本的作者,是這裏的常客。譚吶取下眼鏡來看玻璃鏡片,潔凈得很,他還是用絨布揩揩戴上,心裏倒是驚奇莫之因斷語如此肯定。助手和他面面相覷。剛才兩人都沒聽到任何上樓的腳步聲,看來他們的腦子都被於堇的電話擱死了。
“之因兄,你好作驚人語。”譚吶揮手讓他坐,自己也不抬起身來:他們很熟了。以前在一些文人的聚會上碰來碰去,卻一直沒有深交,這次合作才算正式攜手合作。戲開排之後,莫之因幾乎天天現身一次,有時在排練場,有時徑直到譚吶的辦公室。對此譚吶不由得在心裏打個問號:這人是否時間太多?後來明白了作家也喜歡在演劇界進出,既然人生如戲,且看職業戲子如何過人生。
這上海灘也怪,專門生長文人,就像蘑菇,一大簍去了內地,一片空白的地上又冒出一大筐,而且更加色彩斑斕。
牆上掛鐘兩點過五分。天突然變明朗,陽光照進房間裏來。莫之因臉無表情,走了兩步,站在椅子前。一束陽光穿過陽台,正好打在他的膝蓋上。“這個女人好做驚人事!”他說完,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你一直反對請於堇主演。”譚吶理解地說,“不過你相信我們吃這碗飯的,明白什麼角色,非得什麼人演不可。”他的手抬起來,點向莫之因,朗聲笑起來,“說到底,你創造了這個角色,罪責在你!”
看看牆上的鐘,譚吶跟助手說他可以下班了,由他守在這裏等電話。助手默默地走了,順手拉上門。門重重地合上,把這幢洋房震得直顫。譚吶皺了皺眉頭。這個房間並不小:兩張桌子,三把木椅,一個大書櫥,中外書都有,房間正中間有一個尚未生火的壁爐。同層的另一個房間是他的卧室。樓下是廁所和洗澡間,另兩間房空着。這個當作辦公的房間朝東,有兩面窗子,如果是大晴天,光線很好。
不過,譚吶寫東西時並不太喜歡陽光直射,靠着桌子的這面窗總是拉上一半窗帘,情願開着枱燈。
看見莫之因在對面坐下,叭的一下,譚吶關了枱燈。
“這麼節省?”莫之因抬了一下頭。
“劇團不是銀行。”譚吶把桌上散開的紙片疊好。
窗外又飄起雨絲,天壓在上海屋頂上的一部分亮着。這雨會繼續下,天黑前沒準會更大。
莫之因從西式褲袋裏掏出銀光閃閃的煙盒來,手指靈巧地一按,盒打開,裏面是排列整齊的十根古巴雪茄。他淡淡地說:
“你是要她主演《狐步上海》,她卻是來上海救倪則仁,等人反被人等惱!來,先抽支Cigar吧!”
譚吶站了起來,接過莫之因遞過來的雪茄,彎身湊近莫之因的打火機。他驚奇地發現,抽煙厲害的莫之因的手指,居然沒有被熏過的痕迹。這人愛漂亮,身上噴了古龍香水,他的牙齒也不黃,天天猛喝咖啡,牙齒縫一點黑斑也沒有。
此人明顯自戀,過分愛惜自己,大概常去牙醫那兒。能把自己周身上下裝飾得這麼整齊的男人,譚吶生平沒見過第二個。整個上海灘噴香水的男子,恐怕全是洋人,外加這半個洋先生。
譚吶背靠扶椅,含着雪茄,抽了一口。透過煙霧看着莫之因。這個人似乎提了一盞危險的燈籠來,燈籠漏出的不是亮亮的光線,而是一攤水,濕了這屋子,甚至他的鞋,都重得抬不起來。這感覺很強烈,他坐下來,又狠狠地吸了一口。
不管如何,既然於堇人到了上海,事情已有眉目,今晚可以輕鬆地睡一覺。其他事不必過早操心,莫之因的瀟洒加雪茄提醒了他。
莫之因繞過桌椅,走到譚吶身邊,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像說什麼重要秘密似的,低聲道:“倪則仁被76號逮捕的消息傳來后,我就知道這次於堇會接受你的請帖。這個女人端足架子,幾年都不願意回上海演戲。你是乘人之危,劫掠美女。”他把雪茄擱在桌邊,脫下西裝來,仔細地掛在椅背上。他的馬夾罩着白襯衣,人顯得更高了一些。
看着他拿起雪茄,譚吶笑了起來,把話扔過去:“你不是一直誇口,說於堇絕對佩服你的作品。現在你可以當場領受欽佩的眼光!我看你算是前世修了福,我們劇團也借了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