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於堇心裏咯噔一聲:那麼中國在幹什麼呢?在代英美纏住日本?在日軍的全部壓力下代西方承受打擊?那麼,我在幹什麼?我為學諜報保衛西方不捲入,讓中國苦撐下去?
但是她臉上一點反應也沒有,依然專心地看着她的教官,她的笑容讓對方滔滔不絕。
那天告別時,她和平日一樣。這個儒雅的青年軍官看着小路上的花叢說:“春天來了真好,但我最喜歡那藍色的花。”
她望着遠處的海水,像沒有聽見。一個成熟女人,自然知道這個軍官在向她表白好感,可能他比她相思更苦,竟然忘了訓練班軍紀。她的腦子仍停在剛才他說的話上。
一周后,此軍官帶來一個女教官,給她講解並示範床上技術,說是訓練女間諜必不可少的一課。於堇看得心驚肉跳,但是當他們要求她“模擬”學到的知識,她也如職業訓練一般,照做了。她是演員,其實可以做得更“亂真”,可是哪怕有個好借口,她也不願給這個軍官任何鼓勵。
此後,他們沒有再見過面,夏末訓練班結束,當然沒有結業儀式,有個將官向她莊嚴地頒發了獎章和獎狀,並且授予她中尉軍銜,但一切相關物件,“由有關部門暫為保管”。學員回原住址待命。
應當可以喘口氣休息了,這訓練對她太辛勞了一些。她回到港島時,忽然覺得兩手空空,心中空空。她和教官再也不會見面,除非她求助休伯特。但是,她不再喜歡那個人,從那天他說出那些話之後。那段單相思無疾而終,她的心裏已對這個男人有障礙間隔。那短短几天時間悶得慌,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看櫥窗,這家看過看那家,第一次走入專擺着攤位的小街,聽着人聲喧嘩,停在水果鮮花市場,一切都恍恍惚惚。
香港那些影藝圈的男人,眼光短淺,小肚雞腸,讓人提不起精神。
她面朝海灣坐着,等待的日子,像那海水,一波一波湧上來,濕了她的雙腳,浪打在她的衣服上,水花撲騰到她的臉上。而現在是進入戰場的時候了,對任何突然事件的發生,她已經準備好了。看着化妝鏡,她覺得自己不只是一個諜報人員。那麼,我到底是什麼?於堇願意從這一生仔細想起,卻分不出一個頭緒。
化完妝,於堇站在幕布後面,白雲裳走出舞台,台上詩人在伏案寫情詩,讀出聲來,情深意長地思念去百樂門當舞娘的情人。趁這個空隙,於堇給白雲裳整理一下舞服:“這詩人讓你感覺不錯吧。”
“他看上去不像是做戲,來真情了,怎麼辦?”白雲裳說。
“常見的事。”於堇拿着口紅,“譚吶會管住這種人,你放心!”
“哎呀,該我上了。”
一個疾步跨進燈光之中,白雲裳轉身成了紅舞娘,她跳的狐步,非常地道,有點柔媚,有點快樂。於堇想這白雲裳演愛情戲還真能投入,作得很認真,當然一穿上那紅裙高跟皮鞋,鬢上插上朵玫瑰,塗上鮮亮的口紅,誘人魂魄的音樂一響起,誰還能招架得了,誰還不情願暫時忘掉現實中的血腥呢?
不能怪白雲裳想不起倪則仁,她自己不也是早忘了這個人嗎?
幕間休息時,譚吶從幕布后探了一下頭,看了一下觀眾的反應,就往於堇的化妝室趕。
可是門關着,譚吶敲敲門,裏面有兩個女人的聲音,而且有白雲裳咯咯的笑聲。兩個女人隔着門七嘴八舌對譚吶說:“導演,來得及。我們在換衣服,你這時候進來會暈倒的。來得及,你放心。”
譚吶想想,搖搖頭走開了。
幕又起時,很少有觀眾發現女主角相貌有點變化。上海人對口音不是特別敏感,他們沒有發覺上半場的舞娘北方話字正腔圓,現在的演員卻帶些南方的柔美。觀眾席中似乎有點不安的細語,但肯定沒一個人會想像到這女主角中途換了人。
舞台上,紅舞娘和詩人互相愛得你死我活,互相恨得你活我死。最後兩人都不想活了。
老闆偷聽到詩人的話,沖了上來,急沖沖地喊道:“你們倆別混鬧了!要死也別在這裏,上海人不跟鬼跳舞。我這舞廳關門,你們不吃飯我還得找飯吃。”
莫之因坐在第一排得意地搖頭晃腦,可是聽到老闆說的話,譚吶覺得此人的臉都白了。這是他最後一刻加上去的台詞,莫之因的本子並無此台詞。
譚吶感到很高興,終於把這酸戲沖了一下。
白雲裳給下台來的於堇遞上一杯溫開水。於堇喝急了,咳嗽兩聲。正好台上詩人被百樂門的保安三拳兩腳打翻在地上,也在咳嗆。白雲裳輕聲笑,一邊替於堇拍背。
“他可沒有你這麼舒服。該你去阻止他們打人了。”白雲裳看着台上,催於堇。於堇走上台,一見她出現,老闆氣焰低下來,生怕得罪她,生怕這個搖錢樹不幹了。
“你們不能這樣,他是天才!”舞娘狂怒地喊。這是莫之因最高興的句子,於堇的憤怒非常真切。
換場景時,譚吶的助手走過來,看到白雲裳把一把椅子搬到側幕邊,讓於堇坐下,小心地給她臉上補妝。
那位詩人得了肺病,病床抬上舞台。紅舞娘是一身紅,只是披了一塊黑紗巾。她撫摸白床單,垂下眼帘,像對自己說一樣:
我從來沒有背叛你,我只是想知道你有多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