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1)
很抱歉,上海今後多少年也不見得能下完這場雨。不等也罷,那麼,機會什麼時候來呢?
陰霾的天空露出一劍魚肚白,像晨曦。
我緊握話筒,臉色大變:電話那頭的一片混亂中夾有熟悉的聲音,你的聲音,然後是突然爆發的驚叫:一大群男人的驚叫。我呆住了,電話那頭似乎也不知所措。整整過了好幾分鐘,電話才重重地扣上。
我丟下電話,就往門外跑,跑得身子如飛,追着烏雲,推斜一路上的房子。難道你就不能在電話那頭給我一句話,就一句話?
那天晚上,在那麼多人中間,你幾乎靠着我的肩。你的臉精巧如玉,嘴唇濕熱,使你一下子從扮演的人物變成肉身凡胎,生命從這細膩柔軟的地方開始。
現在我是一匹識途老馬,從新填沒的墳坑裏艱難地爬出,沿着曾經的腳跡往回跋涉。他們都以為我死定了,既然再也不可能見到你,我又何必不死?但是我看到自己依然在尋找,再次等待在路口。
夜降臨太早,這場雨真的永遠沒完。上海的馬路,像一個個織婦的手把細絲般的水掂捏成一束,從路四角彙集到鐵陰溝蓋,汩汩地流下去。下水道被如此泡過幾個星期之後,潮氣升出,帶着磷火的藍光,幽幽地遊動在四周。法租界蘭心大戲院門口人頭攢動,傘和尖頂的雨衣密密麻麻佔了蒲石路邁而西愛路口。這不奇怪,每晚都如此,今天令人不安的是似有若無的說法。事情已經發生,事情正在發生。
一輛汽車駛過霓虹燈光閃閃的夜總會,往蘭心大戲院而來,車夫猛地停住汽車。從裏面下來兩個女人,一看就是母女倆,他們心急火燎地往戲院門口售票處跑去。門口亮着“客滿”的霓虹燈。女兒回過身來,失望地對舉着傘的母親叫喊。
母親看看門口的票販子,從皮包里掏出錢來。票販子瞧瞧女人手裏的錢,搖搖頭走開。女兒不服氣地翻找母親的皮包。的確,沒有多帶錢。
陰謀迭出的交易在等票者中進行,討價還價加上詛咒發誓,不時有驚喜或失望的尖叫。
上海早就裂成幾塊,法租界、公共租界,以及日本人佔據的蘇州河以北,電車早已互不相通,看一場戲要換幾趟車,不容易。
票房牆上掛着一個西式日曆:1941年12月6日,日曆已經只剩下最後一小疊。
今夜的觀眾,與以前不一樣,連票販子也夾在人群中發表自己的看法。“晚報說的!”一個驚人的消息正在傳開,人群的喧嘩突然升高,有的人在急切地打聽。“這是謠言!”否認的吼喊,帶着憤怒,更為激昂。
在戲應該開場的時候,門外的人卻越聚越多,扎斷了街,堵塞了交通,人數遠遠超齣劇場能容納的數量。這一整個夜晚,蘭心大戲院人流不斷。連不遠處國泰影院的觀眾,也有人中斷看電影,甚至那些夜總會裏的男女,都往蘭心趕來。
他們趕到這兒,不是想看戲,而是想知道戲能否開演,為了知道一個虛實。儘管這年月天天有重大消息,許多人就是在家裏坐不住,就是要到這裏來,到新聞發生的地方來。
劇場裏,富麗的圓頂燈光如菊,光焰四射,也不見暗淡幾分。但是觀眾覺得這一切太不真實,他們站起來,離開自己得意的座位,廳內過道上,鋪着華麗地毯的走廊擠滿了人。不時有人激動地往後台走,想進入後台看個究竟:女主角是否在認真化妝,佈景工是否在檢查繩索。但台口守着的人一律攔住。
“那麼是真的?”他們挑戰似的問。
看守者平淡地說:“沒聽說那消息。”
早過了開場時間,台上還是沒有動靜。觀眾心裏都感到謠傳的一切,正在被證實。陷入懸疑,又不知底細,讓人覺得在受命運愚弄。觀眾的這份憤慨,像森林之火,風刮著往台上卷。
終於,幕布拉開,燈光僅打在一片江水之景的舞台上,一個人走出來,劇場漸漸靜了下來。他戴着眼鏡,穿着長衫,平時看着很高,這時孤零零的身影,卻在空曠的舞台上顯得個小。
老戲迷馬上明白這不再是戲,這人是著名導演、愛藝劇團的團長。
導演鎮靜地朝進口招招手,讓收票的人把戲院門打開,讓場外的觀眾都進來。人們有秩序地魚貫而入,不久過道都站滿人,沾着雨珠的雨具收拾得妥帖。場內已經沒有竊竊私語,一切都太像一個儀式。已經化了裝的全班演員有次序地走入舞台,連樂隊也拿着樂器,站到台上兩側。
導演回頭看了一下台上的人,轉過身來。他拍拍話筒,覺得聲音清晰了,才抬起臉來面對觀眾,宣佈了大家已經知道的消息。
但是全場不知道如何反應,愣了一下才滿堂炸鍋似的大聲哄然。
沒有一個人退票,沒有買到票的人,也把錢放到義捐箱裏。
導演靜穆地站在那兒,陌生人的臉在他面前出現,又消失。他的助手搬來一把椅子,讓他坐下。他固執地搖了搖頭,酸澀的口水艱難地湧上舌尖,吞回喉嚨。
記者們趕來。導演不得不對他們說話。一江寒水湧入這個冬季,這一夜恐怕才剛剛開始。他尚不到三十五歲的臉上,爬上好幾條皺紋。他不想演說,那蹦出嘴的話,嚇了他自己一跳:什麼時候,我是這樣不注意措詞,傾倒出心裏想說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