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虎口餘生記(1)
1937年7月7日,日本帝國主義在北平附近的蘆溝橋發動了全面的侵華戰爭,妄想一舉滅亡中國。當時在南京淮海中路一個小食品廠里學徒的我,並未及時聽到戰爭爆發的消息,無從知道日本軍殘忍成性,也沒有想到那場戰爭帶給中華民族的將是多麼深重的災難,更沒有想到戰爭將迫使我改變自己一生的道路。
我是南京**新篁鄉人。1936年底,我同村的一個堂兄林長華在南京淮海中路128號學徒滿師。這樣,老闆許少興便要帶另一個徒弟,替代他做食品廠里的下手活。1937年5月,經林長華的母親(我的伯母)林徐氏說合,許老闆同意收留我到該食品廠學徒三年。
我是第一次來到南京,各方面都很生疏,街道的方位向南向北都分辯不清,自己又不識字,心裏好害怕的。林長華看到我土裏土氣,擔心我上街過遠了“迷途難返”,便把我帶到大門口,指着深藍色底板上印有白字的門牌對我說:“上面的四個字是‘淮海中路’,中間是洋碼子‘128’號,下面是‘第一百二十八號’。南京不像鄉下見村認路。城裏許多街道一個樣,不容易辯認。認不得路時問淮海中路。記住巷口掛的‘許記食品廠’的牌子。”他還向我介紹了許老闆的為人、家情,要求我應遵守學徒規矩。
許少興是招郎的上門女婿,隨其岳父姓。岳父死後便由他撐門立戶,當家作主。他的岳母和老婆都特矮小。當時他約30開外,生有一兒一女,約在8—10歲之間。此外,許還有一個親姨娘——沈老太太孤身一人住在中華門裏的長樂街上,有些事也要他照應。
許記食品廠實際上是個小作坊,僅雇有一個廣東人陳師傅,由他帶領林長華做些麵包、蛋糕、餅乾之類的食品。128號並沒有店門面,前三間供他家五口人和一個老媽子住宿,後院一邊連接的幾間做廠房、廚房,堆放麵粉、油、糖、雞蛋之類的原材料,有一間供師徒住宿。廠房裏有一個磚砌的烘烤爐,一個長長的案板,好幾口用來發麵的大缸。連接廠房的外一間面向小巷,專門用來包裝食品。小店主或小販經小巷從這裏把新鮮的食品提走。此外,院角落處還有一個堆放煤炭、黃泥、煤球、蜂窩煤之類的小棚子,我常在棚子裏做煤球和製作蜂窩煤,差事極若。
許記食品廠收我做徒弟,計劃升林長華為二師傅,增做糕點之類的食品,並打算在太平路開設一個門面,擴大營銷業務,既搞批發也做零售生意。但就在籌劃得差不多的時候,日本侵略軍在蘆溝橋發生了全面的侵華戰爭。我們聽說“北方又打起仗來了!”但我們認為與已無關,誰也未引起注意,天天仍圍着烘烤爐轉,十天才有一次休息。
許老闆的姨娘孤身一人,年已近70。和許老太太雖不是親姐妹卻勝過親姐妹,常會到許家來做客。每次回去,許老太太都要她帶些食品,總要我送她到中華門裏的長樂街上的家裏。她雖一人,卻住着前後兩進很寬暢的房子。據林長華說:沈家原在中華路上開有一個南貨店,雇傭一個師傅,帶一個徒弟,家業底子很厚。只因兒子抽鴉片,孫子得病暴死,媳婦一氣上吊自盡了。隨後兒子又死於肺病,僅留下她孤身老人。現在尚有挨近中華路邊的街中有幾間房子租給他人居住,其中就有一個挑皮匠擔子的李老頭。我每回去長樂街時都要幫沈老太太將前屋、中院、后屋、廚房等打掃乾淨,碗廚、飯桌、板凳也都用濕抹布抹凈;有時還要幫她在中華門米店買回一袋大米,供她食用。
這天下午,我把一袋子大米倒在她的米缸里,當即要求返回淮海中路。她看到我腳上的一雙布鞋綻了線,便把她小孫子穿的一雙力士鞋送給我穿。我謝過後便提着那雙力士鞋往回趕路。當我走出長樂路口拐上中華路時,看到李老頭坐在皮匠擔子邊等生意。沈老太太曾經當面介紹過:他也是江北人,是個孤老頭,已年近60歲了。家鄉人親家鄉人,我每次路過他身邊時都要打個招呼。這次才走到他身邊,忽見從中華門方向開過來一支武裝整齊的國民黨軍隊。一隊隊官兵步伐整齊,姿態威武,唱着軍歌向北走去。
那雄壯的歌聲振奮人心,招引來許多路人止步站在行人路上觀看。有人說:這支隊伍到下關坐火車,開到上海去;上海又要打仗了!有人說“是一個師”,也有人說“不止,最少是一個軍”。
我只感到驚奇,羨慕那些官兵步伐整齊如一,唱的歌子是同一個聲音;機關槍、步槍都是一樣的;馬拉的大炮更是令我驚訝,打起仗來一定是天下無敵的。待隊伍過完了,李老頭問我“怕不怕”?我回答說“怕”。他認為這些兵都是“老良子”,打起仗來本事可大了,到哪裏去都會打勝仗。我問他“南京也會打仗嗎?”他肯定地說“不會。”他忽然看到我腳上的布鞋綻了線,便熱情地催我脫下來讓他修補。我很感激地坐在一個小凳子上脫下布鞋,一邊等他補鞋一邊聽他講故事。
他說:“小伢子家沒有見過大世面。你不知道鬼子的眼睛是碧綠的,一出太陽就看不見東西了,也分不清南北。所以,鬼子在東三省打了好幾年都打不過來。因為中國兵晚上躲起來,鬼子找也找不到。太陽一出,中國兵就攆上去,用大刀砍鬼子頭。那些鬼子都看不見路,只好睡在地上打滾,有的滾下高坎跌死了,多數滾到大海里淹死了。”他的意思是說“不要怕,鬼子不可能打到南京來”。他看到我們聽得很認真的,又說:“城牆這麼高,鬼子又不是孫悟空,絕對爬不上來。”他盡量鼓勵我不用怕,邊說邊把綻線的布鞋綴好了。我也沒有把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事兒放在心上,謝了“李公公”,及時回到許記食品廠,每天仍是做那些繁重的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