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相見爭如不見(一更)
傅涼梟陪杜曉瑜站在畫舫窗邊,聽到她說要去凈慈寺,沒作聲,算是默認。
見她一臉欣喜,他笑了笑,眼底溫柔。
——
杜曉瑜原本只是掐算好時間,想去凈慈寺撞鐘的,卻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了慧遠大師。
他似乎是被邀請來凈慈寺講佛經,傅涼梟夫妻二人跨進凈慈寺大門的時候,慧遠大師剛巧迎面而來。
一眼認出這二位是誰,又見他們身上穿了普通百姓的衣裳,慧遠大師在兩人跟前駐足,“阿彌陀佛。”
並沒有刻意去揭穿他們的身份。
杜曉瑜感激地看了慧遠大師一眼,笑說:“好巧,大師竟然也在這裏。”
慧遠大師道:“凈慈寺方丈請老衲來給弟子講佛經。”
“怎麼,大師要走了嗎?”杜曉瑜看看天色,偏黃昏了。
“嗯,老衲不便久留。”
傅涼梟忽然說:“大師今年可有空入宮?想請大師帶幾個弟子去寶華殿誦經。”
慧遠大師想了一下,說:“施主之邀,老衲記下了。”
傅涼梟含笑點頭。
等慧遠大師走後,杜曉瑜不解地看向傅涼梟,“為什麼突然想起來請慧遠大師入宮?”
她後半句話沒說完。
仔細算來,皇太后的初戀是慧遠大師,她去了九仙山以後,應該已經把所有的真相都調查清楚了,如今二人一個是皇帝生母,一個是皇家寺廟的得道高僧,可謂是天各一邊,她有些擔心婆婆見到慧遠大師的反應。
傅涼梟不急不緩地說,“母后想見他。”
杜曉瑜眼裏有訝異,顯然沒想到是婆婆主動提出來的要見慧遠大師,但隨即又釋然了。
當年因為江其佑從中作梗,秋霓裳始終不知道那個才華橫溢的男子其實不是江其佑,而是江其佑身邊的小跟班,江家家主在外面的私生子。
等後來知道了,她已經被江其佑轉手送入明王府。
杜曉瑜多多少少能從中感受到那種生生錯過的遺憾。
雖然不知道婆婆主動見慧遠大師要說些什麼,不過這件事始終要有個了結的。
——
凈慈寺是杭州古剎,就在西湖南岸邊,雷峰塔對面,以鐘聲洪亮醇厚,悠遠綿長而出名。
夕陽照在黃色的琉璃瓦上,讓這座歷史綿長的寺廟更顯規模宏闊,氣象莊嚴。
杜曉瑜他們來的時候,還有不少香客沒散去,前面等着敲鐘的排了好幾個。
杜曉瑜不想乾等,對傅涼梟道:“我們先去捐些香油錢。”
傅涼梟說,“天色不早了,要不要我想辦法讓你先敲?”
杜曉瑜搖頭,“咱們是出來遊玩的,如今就是小老百姓的身份,搞那麼大的陣仗做什麼,要是人人都懾於皇權,給我們讓道,那我自己去敲着還有意思嗎?”
說完,杜曉瑜沖他笑笑,“微服私訪,重在與民同樂嘛!”
傅涼梟彎起唇角,握住她的手,朝大雄寶殿走去。
兩人捐了一千兩。
本來還能更多,傅涼梟怕捐多了引起方丈和住持大師的注意,到時候被認出來或者是猜出來就不妙了。
所以捐了個本地富商常捐的數字。
兩人在佛前拜了拜,走出大殿的時候,方丈剛好從旁邊過來,接香火錢的小沙彌道:“師父,那兩位香客捐了一千兩的香油錢,卻不肯在功德簿上留名。”
普寧方丈望着傅涼梟和杜曉瑜逐漸遠去的背影,豎起單掌打了個佛號。
他之前送慧遠大師出去,轉身的時候見到這二位上山來,又見慧遠大師跟他們說話時眉目間多有敬意,就已經猜出那兩人身份不凡了,如今再聽小沙彌一說,心裏的某種猜測越發篤定。
想到這兒,方丈又對着二人背影阿彌陀佛一聲。
——
杜曉瑜再去鐘樓的時候,香客果然少了一半多,每個人只敲三下,代表着福、祿、壽,很快就輪到她了。
有僧人在一旁指示。
杜曉瑜聽完之後,笑看向傅涼梟,“要不,你來和我一起敲?”
傅涼梟聽罷,緩步上前。
杜曉瑜左手抓着鍾杵上的粗鐵索,右手扶着鍾杵尾端。
傅涼梟過去以後,稍稍幫她調整了姿勢。
杜曉瑜側頭,夕陽的餘暉薄薄一層覆在男人的面上,原本硬朗堅毅的輪廓線條變得流暢柔緩,看得人心裏一陣觸動。
“敲鐘還能走神,想什麼呢?”頭頂他的聲音幽幽傳來。
杜曉瑜心虛,忙低下頭,感受到自己扶着鍾杵尾端的那隻手手背被他溫熱的大掌包裹着,她暗暗翹起唇角。
“準備好了么?”他問。
杜曉瑜點點頭,“準備好了。”
傅涼梟頷首,抓在鐵索上的手用力,將鍾杵往後拉,再握緊她的手背,用力敲向青銅鐘。
一下,兩下,三下……
雄渾的佛鐘聲頓時像漣漪一般朝着山下擴散,帶着無盡的禪意,
這座城市所有的喧囂,似乎都隨着鐘聲被洗滌凈化,慢慢歸於平靜。
杜曉瑜放下鍾杵,趴在鐘樓圍欄邊,眺望着山下。
傍晚的西湖,日光已經褪去了那層燥熱,微風送涼,泛起淺淺水紋,倒映着整個南屏山。
見傅涼梟過來,她說:“我第一次到寺廟裏敲鐘,感觸挺大的。”
傅涼梟挑眉,“以前沒敲過?”
“沒有。”杜曉瑜搖頭,她在那個世界的時候就很少去寺廟,更別提撞鐘了。
傅涼梟長身立在圍欄邊,隨她一起看向平靜的西湖,爾後唇角微彎,“除了杭州,還想去什麼地方玩嗎?”
“你昨天不是說了,明日去天街?”
“嗯,那別的地方呢?”
杜曉瑜想了想,“那就去烏鎮,聽說烏鎮有個修真觀,蘇州有個玄妙觀,濮院有個翔雲觀,並稱江南三大道觀,寺廟我去過不少,道觀還未見識過,咱們去看看唄!”
轉頭見他面上噙着淺淺的笑,她又說:“只要你在,其實去哪兒都成。”
傅涼梟拉過她的手,“天色不早,該回去了。”
杜曉瑜沒拒絕,跟着他一道下山,重新坐上畫舫,回了小院。
第二日,傅涼梟遵守承諾帶她去了外城天街,這裏曾是前朝都城,至今還保留着前朝的一些遺迹,所以天街其實是御街,兩邊有御溝,御溝里栽種了蓮花,御溝兩旁是桃樹,蓮花未開,桃花紛揚。
這一幕很眼熟,杜曉瑜想起來萬景園裏就有桃花塢,只不過桃花塢下的溝渠里沒有栽種蓮花,只有一些浮萍。
在天街玩了半日,回去的時候嘗了不少小吃。
離開杭州的時候,杜曉瑜想起石頭記後院自己刻下的那一排字,問傅涼梟,“你以後還會來這個地方嗎?”
傅涼梟駐足,回眸望她,“捨不得?”
“有點。”
“那要不,再多玩幾日?”
“還是走吧,有遺憾才會有念想,再住下去,我會厭倦的,以後肯定不想來了。”
傅涼梟點點頭,似乎是認同了這話。
之後按照她的要求,兩人遊了大半個江南,才終於想起來回京。
——
再回到京城,已經是兩個月後,太皇太后崩,舉國大哀。
這下不用傅涼梟主動去請,慧遠大師就帶着皇覺寺的一眾僧人來給太皇太后誦經超度。
靈堂外,以慧遠大師為首,二十來個僧人席地而坐,口中念着往生咒。
皇太後過來的時候,目光落在慧遠大師身上。
杜曉瑜離得不遠,瞧見婆婆駐足,眸光微漾,開口道:“母后,兒臣先帶着離憂他們進去了。”
皇太后嗯一聲。
杜曉瑜叫上身後的傅離憂、傅少安、傅懷笙和傅懷信四人,入了靈堂。
沒多會兒,超度完畢,僧人們要去往偏殿喝茶。
“慧遠大師。”皇太後上前兩步。
慧遠大師看着轉頭的弟子們,擺擺手,“你們先行離去。”
等其他僧人走了之後,慧遠大師才轉過身,道了聲阿彌陀佛,“太後娘娘找老衲有何要事?”
皇太后坦然一笑,“早些年就聽人說起過大師,大師也曾來寶華殿講過經,不過那時候我身子不適,未能出席,實屬遺憾,今日難得一見,想和大師聊兩句。”
慧遠大師看了皇太后的面相一眼,心底劃過一絲瞭然,“太後娘娘但說無妨。”
皇太后看着他,忽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自嘲地笑了一下,“也罷,就當我打擾了大師。”
她轉身欲走。
慧遠大師平靜地道:“世間諸般苦皆由心生,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太後娘娘是大徹大悟過的人,謹記此話,則餘生無憂。”
有些話,無需挑開,各自皆已心知肚明。
霓裳回過頭,沖他笑笑,“大師是得道高僧,我不過塵世凡人,意會不了那樣的境界。”
慧遠大師目送着她的背影,原本豎直立在胸前的那隻手,有稍微的鬆懈。
他站在原地,許久之後才失笑地搖搖頭,抬手摸了摸頭上的戒疤,抬步離去。
慧遠大師離開后,霓裳從轉角繞出來,視線落在他站過的地方。
讓慧遠大師入宮,是她向傅涼梟提議的。
當時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就覺得自己很有必要見他一面,可是真正見面之後,她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是該愧疚地說聲對不起,還是像離別多年的好友那樣談笑風生?
好像都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