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關河》一(5)
柳知秋定定神,轉眼去審視那個大大的因字。要說看相測字,倒也不算吹牛,如果不是唱戲的話,他柳知秋憑這點本事便足以口。只聽他用測字先生常用的平穩又和緩的語調慢慢說:"因字有國字之形,其中的大字可拆為'一'、'人'二字,是為國中一人之象。君必為國家棟樑之材,前程遠大,將為舉國萬民所敬仰。"
四周圍上來看熱鬧的茶客,聽了這番說詞都去注目那位少穆先生。少穆先生倒也不窘,略略聳聳眉頭,笑道:"真的嗎?承蒙過獎,但願應了先生的金口。"
"我來我來!"有人踴躍上前,推開旁人站到了柳知秋面前,"我也就這個因字,煩先生測測我的前程。"
不換字,顯然是要為難測字先生。此人長臉隆準,鬍鬚剛硬,舉止閑雅卻神情肅然,金剛怒目,威嚴外露,彷彿見過……柳知秋猛然意識到,自己面對的,就是剛才凱旋大軍走過茶樓下,被那隊伍中的將軍高聲叫着九哥的茶客。柳知秋老練地點點頭,恭敬地請對方坐下,說:"他測因字是無心,君測因字屬有心。因字加心字為一'恩'字,想來君家一世皇恩浩蕩,受榮華享福貴,命好運也強,是大貴人哪!……"
測字的人愣住了,狐疑地看着柳知秋。少穆先生也疑惑地與靜庵先生交換了一下眼色。那位靜庵先生一副橫不論的神情,把手中的摺扇一合,"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大聲道:"我倒不信了!來,我也測一測!還是這個因字,還是問前程,你說吧!"
此人的心高氣盛、目中無人,幾乎都寫在一張保養得十分豐潤的臉上,三十七八歲年紀,白白胖胖的,好像從小就養成了仰面挺胸的習慣姿態,明明是中等以下身材,倒像是比所有的人都高出一頭。柳知秋沉思着,一時沒有做聲。
"你怎麼不吭聲?"靜庵先生的問話像是在審賊。
柳知秋蹙起眉頭,嘆了口氣,說:"我們算命測字的,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好話說出來客官高興,不好聽的話說將出來,客官不要着惱才好。"
靜庵先生的臉色果然變得難看,但還硬支着架子說:"你只管照直講,我不怪罪你就是。"
柳知秋於是又嘆了一聲,說:"你這把扇子正好加在因字的正中,成'困'字之象,無論你經商還是走仕途,都將屢屢受困,升沉無常……"
對方張了張口,沒有出聲,第一次正眼看了看柳知秋。柳知秋接着又說:"所幸你這扇子比因字長,令困字上下出頭,這樣,雖然屢屢受困,卻每次受困皆能出頭,得以善終。"
這位靜庵先生從靴筒里摸出一個二兩小銀錠放在茶桌上,竟默默無言地離開了。躲在師傅和戲團頭背後的三個孩子,一直目不轉睛、耳無旁聽地注意着這場測字遊戲。最後是這麼個結果,讓他們揪着的心放下來,忍不住就想要跳起來拍巴掌。卻聽得師傅一聲咳嗽,臉色如鐵,目光強制,把他們定在茶桌邊,老老實實地不敢動彈了。他們隨師傅和戲團頭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那三個測因字的人點頭拱手,互道寒溫,似是相識,又不很親密,之後各自散去。是怎麼回事呢?
不少茶客圍上來請柳知秋測字,不想柳知秋的閨女英蘭跑來尋父親,說是梨園會首來家拜訪,要父親趕緊回家。柳知秋就勢推謝了茶客們,匆匆下樓。戲團頭邊走邊說:"柳師傅,今兒我可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沒想到您老人家還有這麼一手,高明,高明!"
柳知秋苦笑着說:"還不知道會闖出什麼亂子來呢!沒見我後背的衣裳都濕透了?真比唱三天戲都累人!要不是……"下面的話他沒說出來,因為他看見,那位少穆先生就背手站在茶樓門邊,彷彿在等待。
等什麼?或者等誰?
柳知秋有些心慌,硬着頭皮領着孩子們出門。
那位少穆先生果然沖他點點頭,他只好停步站住,竭力微笑着保持常態。但要經受住對方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的打量,實在使他有一種五臟六腑都暴露在外的感覺,很不自在。
"若不是真有學問,就是你絕頂聰明,"少穆先生仍是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柳知秋,認真地說,"江湖中人難得有你這樣的天資。不過,就是最高明的相士,也多明於鑒人而昧於觀己。我有兩句忠告贈你,不得罪吧?"
"先生請講,在下洗耳恭聽。"
"言多必失,不可不謹慎。"
"是。請問第二句?"
"男子漢大丈夫,立身之本在剛毅。"
柳知秋忽然面紅過耳,立刻躬身拜揖道:"謝大人指教。"
少穆先生笑了:"何以改稱大人?"
"大人氣度見識談吐決非尋常。在下可敢請教大人名諱?"
"萍水相逢,後會無期,就不必了。"少穆先生安閑地說,目光正觸着孩子們滿含好奇、驚異和敬仰的烏溜溜的三雙大眼睛,不由得一笑,伸手在最小的天壽那又黑又亮又柔軟的辮髮上輕輕撫摸一下,親切地問:
"為什麼反覆使茶水擦臉哪?"
天壽臉一紅,露出可愛的豁牙,羞怯怯地小聲說:"那個鴉片鬼……臟。"
少穆先生分明有幾分感動,讚歎道:"好個孩子!……難得你小小年紀,就懂得潔身自好,不容易啊……"他不等柳家師徒父子再說什麼,逕自轉身朝停在街對面的馬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