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關河》十八(2)
天壽問道:"那,我姐姐英蘭她……"
三位鄰居搶着說:"有,有,本巷裏長向上司申報過了,令姐也在烈女節婦之列,定能得朝廷旌表!……"
天壽苦笑,又問:"那個為虎作倀的姚忠安,官府就沒有去捕拿?"
麻臉鄰居哼了一聲,道:"早就卷了你家財貨跑沒影了!眼下滿城死人還埋不過來呢,官府有工夫費勁拿他?"
老儒搖頭道:"便是收屍,也不見官府出面,是揚州富商包、張、鄒三家,倡開收屍賑饑局於城南大覺寺,以善念化冤毒之氣,可謂仁矣!……"
"滿城死人?"天壽問,"死了多少?"
"聽說至今已收屍二千多了,要是算上自家收斂的和不知在何處的,怕不下萬人,"中年鄰居皺眉搖頭長嘆,"真是一大劫啊!……"
麻臉漢子又激憤起來:"夷鬼進城,殺死奸死的有一停兒;自殺投井的又一停兒;土匪搶劫燒殺又一停兒,那海齡閉城殺死餓死何止一停兒!要不是海齡閉城不許百姓避難,哪裏會死這麼多人!"
天壽說:"海都統不是自焚殉國了嗎?"
三人一起堅決否認,爭着說這人貪生怕死,定是改裝逃跑了,即便是死了,也必是當初被他冤殺者的親友為了報仇,把他殺掉的!……天壽不願因此勾起痛苦回憶,連忙打斷了他們越來越起勁的爭論,問道:
"我們家的老葛成到哪裏去了?聽說我家死的人都是他掩埋的,我要找他帶我去上墳。"
天壽微微一笑,向鄰居們拱了拱手,便離去了。
鄰居們卻望着她的背影議論了好半天。說這小哥當日何等溫文靦腆,未語先笑,如春風扇人。如今竟如此冷澀乾枯,一臉漠然!麻臉漢子還一口咬定,就連最後那微微一笑,也笑得十分難看,那雙眼睛竟像是冰凍的一樣,叫人看了冷得打哆嗦!……鄰居們搖頭嘆息着,慢慢散去。
鄰居們只看到了天壽眼睛裏的冷氣,其實,她的心更冷如寒冰。這次所以還不顧體弱勞累,不顧旅途跋涉之苦,只為的完成她的最後心愿。
那天,她鑽進蘆葦叢,幾乎是出於本能,不管不顧地又跑了好遠,直跑得兩眼一片昏黑,氣也透不過來,再也跑不動了,一跤摔倒在地,才沒有把自己跑死。〖BF〗等她順過氣,睜開眼,才發現小傑克還在身邊,也跑得臉色發白,直伸舌頭。
〖BFQ〗是小傑克把她藏進一處山洞;次日又是小傑克給她送來食物、水和衣服,還有他自己積攢許多日子的全部十塊銀洋。
小傑克告訴她,亨利受傷很重,流血過多,正在搶救,不知道能不能救過來,就算能活命他也面臨可怕的軍事審判:他是在關押中接受的搶救。因為上司認為那次決鬥是個陰謀,是謀殺!……布魯克夫婦也被關押審問,要他們供出刺殺威廉中校的那個中國養女、亨利的"未婚妻"究竟是什麼人,從哪裏來,現在到哪裏去了。他們就要派大隊士兵到小樹林周圍和江邊搜捕,要捉拿兇手,只要證實了兇手就是那個中國養女和"未婚妻",亨利和布魯克夫婦就得對威廉中校之死負責,他們三人就會被投入監獄,去服苦役;最壞的情況,亨利將上絞刑架!……
所以,天壽必須立刻逃走,無論如何不能被他們抓住。只要天壽不出現,他們就沒有證據,他們的國法和中國不大一樣,沒有證據就不能判罪,那亨利和布魯克夫婦就有可能解脫。
天壽得知內情,毫不猶豫,說走就走。小傑克撲上來摟住她的脖子哭了,說他捨不得她,說她是這個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他永遠永遠愛她!想到自己多逗留一刻就對亨利和布魯克夫婦多一分危險,天壽緊緊地抱了抱小傑克,自己也沒料到在孩子滿是汗漬污泥的前額上親了一下,便快步離開了。
一條路過的小漁舟把她帶到江心洲,從那裏,她又搭上客船,沿着秦淮河一直到了金陵城裏使天下艷羨不已的貢院街、烏衣巷、朱雀橋、桃葉渡。從古到今,即使在大兵壓境、強敵圍城的關頭,這裏也依然燈紅酒綠,夜夜笙歌。她得養活自己,而她的技藝在這裏才最值錢。
她用小傑克的饋贈買了一面琵琶,在酒樓妓館賣唱。剛有點興旺徵候,官府竟領了英夷的通緝令,來捉拿一名"或男或女、身材瘦小、長眉大眼面白、年約十六歲"的殺人兇犯。她在這裏無根無底,很快就被人懷疑,不能存身,只得連夜逃離金陵,躲開有夷兵夷船的地方,南下句容,走金壇,到常州。聽到夷船全都退走的消息,她才搭了運河裏的客船,回到鎮江,來完成她最重要的心愿。
出北門,北固山便遙遙在望了,在格外晴朗清澄的秋光里,甚至能隱隱看到多景樓那高高翹起的樓角。她又走在當日與天祿同游北固山的那一條路上了。
往事歷歷湧上心頭,天祿的音容笑貌浮現眼前,那日他掏心窩子的一番深情表白,又在天壽耳邊迴響……不過三個月前,他還那麼生龍活虎、談笑風生地守在自己身邊,而今卻躺在冷冰冰的墳墓里,永難再見了……
還有英蘭姐姐,疼愛自己像母親一樣溫柔,可危難臨頭又風雷似的勇猛烈性。她為姐夫活為姐夫死,她的遇難之日又是她的出生之日,是她心愛的丈夫殉國十周月之日,這是巧合,還是冥冥中的定數?英蘭姐或許覺得她死得其所?……